60多年前,初读鲁迅《狂人日记》,我记住了其中的一段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很明显,鲁迅洞幽烛微,从字面有处看到的是假,从字缝无处读出的是真。后来的阅历渐次多了,方才感悟,这种“出入有无读出真”的阅读方法,具有广泛适用性。
比如读三国史,谁都绕不开刘备永安托孤的故事。《三国志·诸葛亮传》记得明白:“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三国演义》写这个故事,文字几乎完全照搬,只将“涕泣”改成了“叩头流血”。千百年以来,这段故事成为“忠信”佳话。
真的是这样吗?否!刘备分明是话里有话,说出来的是假的,没说出来的才是真的。裴松之作注,只引了晋人孙盛的话,揭穿刘备所说全属“诡伪之辞”,意在试探、震慑诸葛亮,所以诸葛亮会有那种反应。
从而当确认,只有读出有背后的无,才能认清那一个故事的真。
读史如此,读人亦然。
对“诗圣”杜甫,大多数人以为他与“诗仙”李白迥异其趣,不了解,甚或不相信他俩同样诗酒狂放。说李白狂的多有,说杜甫狂的近无。
其实,杜甫不但在早年的《壮游》诗里自谓“裘马颇清狂”,而且在晚年的《狂夫》诗里“自笑狂夫老更狂”。正是从这种有无相生当中,我到老年也终于读懂了清狂一生的“诗圣”杜甫,于2016年写成了30多万字的《“狂夫”杜甫》一书。
这本拙著,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凌云壮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功业自期,“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的才华自矜,“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的诗酒任性等10个层面,多向度地重述了“狂夫”杜甫,填补了千余年来杜甫研究中的一个空缺,真知全来自出入有无。
说到底,有与无本就是对立的统一,既存在于历史和现实,也存在于认知和阅读。
十几年前,拙著《三国十八扯》面世,我在小序中概括过三句话:从有处读出无,从无处读出有,从有无相生中读出历史奥秘。
我不敢说这一经验普适于一切阅读,但敢于说,至少是在文史哲领域,出入有无读出真既必要,也有用。
(作者系文史学者,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