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阅读的追忆,我想要说的是那些注入了我的血液的阅读瞬间,还有无形之间成为了我的亲人的那些作家们。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就是我纸面上的父母,姐妹,还有兄弟。
大学时代,我迫不及待从中文系的课堂上逃离,逃去图书馆长桌边的某个幽暗角落,冲动地啃读《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卡夫卡、贝克特、普鲁斯特……
我和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小型文学社,开始在油绿色方格子的稿纸上涂抹最初的虚构想象,我和定期交换小说习作的刘建东共同爱上了海明威。有一天他在那本蓝色封皮儿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选》(上海译文1981年版)中为我挑出一篇《雨中的猫》说,你必须得看看这个东西,这叙述,简直了!
我看了,同样痴迷、深陷进去。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用海明威的腔调写故事。阴暗的小酒馆,萧瑟无人的街头,还有骑在自行车上,头顶向后划去的树叶,白天透过来的是太阳,夜里洒下来的则是路灯光……我们从海明威的小说里借来场景和句子,开启了小说写作的最初学步。
那个时候我们当然还不可能意识到,海明威,《雨中的猫》,其实无形中教导了我们怎样尽可能简省地去完成叙述,怎样将你文字行进的速度,与一只猫穿过雨巷的速度匹配起来,最后,如何用提纯的句子,建构属于你的“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去探访同宿舍的大付远在陕北高原上的老家。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陕北,在我们那一代文青中间,是当仁不让的圣地。陈凯歌的《黄土地》,路遥的《人生》,赋予了它神奇而瑰丽的色彩。
那天我从西安搭乘长途汽车前往旬邑,中午左右抵达,我的身边围绕着的,已是辽阔无边的黄土高坡,但原本该来接站的大付却不知因为何事完全不见踪影。我只好返身候车室,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
旬邑县当时的车站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小站,候车室差不多只有一间教室大小,印象里虽有开敞的门窗,但中午以后,那里就陷在深沉的暗影里。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十月》杂志的长篇增刊,里头有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最早的中文译本。我读起来,然后,整个旬邑车站就那么一点点地,缓缓地升到了半空。
那天无比神奇的阅读体验,在我之后漫长的阅读生涯里,再也没能重现:阅读之中,周围的一切,不知不觉退去,我懵里懵懂地来到一个幽暗的舞台中央,然后就听见马尔克斯那带有魔力的声音,在幕布背后响起来。
在那个我被遗弃在偏远小站的下午,马尔克斯的文字,就这样轻易撬开了那扇通往“平行世界”的大门。我开始相信,即使现实的车站外阳光闪耀,我可怜的肉身险象环生,我也仍然可以忘记孤独和恐惧,乘上虚构的夜航船恣意遨游。
我要说到的第三位作家是契诃夫。
现在回想起来,已很难有一个具体的瞬间来还原我一步步接近这位大师的旅程。
2012年的一条博客里,我是这样写的:“大约在2007年,我迷上了契诃夫。我翻箱倒柜找出了汝龙翻译的那套十卷本小说全集,开始进入这个俄罗斯医师、后来的肺结核患者营造的世界……我逐字读完那个十卷本的最后四卷以后,已是2009年的冬天,重庆最冷的那几天,我在笔记里对自己说,我发现我找到了精神的故乡……”
事实上,在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搞懂,我对契诃夫何至于如此痴迷。
那一年年终的一次加班中途,我突然爆发带状疱疹,破损的皮疹直抵我左脸的太阳穴,并开始侵犯我的左眼。尽管如此,我仍然毫无障碍地与契诃夫故事里浓稠如雾的忧伤共情。
我渐渐明白,契诃夫是那样的作家,他一面哀叹生活的不堪,一事无成的绝望,一面又提醒你不要忘记家中园子里开花的树,去看看月光如何照在无人的小路上……
我们为什么要热爱契诃夫?或者换一个问法,我们为什么要热爱阅读和写作?
用布克奖作家乔治·桑德斯的话来说就是,当你困于生活,除了沉浸在故事里,你还能够去哪里呢?在阅读的世界里,你总归是可以找到那样的故事的,你是如此热烈地喜爱它,在其中,你可自由地抒发爱或恨,如此彻底地做自己。而当故事完结,你会对故事里的人物或是作者深鞠一躬说,很高兴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时光!
1300年,35岁的但丁在《神曲》里写道:“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但他终归还是得到了导师维吉尔的引领,之后历经炼狱,最终抵达了光明的天堂。
我要说的是,阅读也是如此,山重水复之后,必有柳暗花明的导师在等你。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小说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