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城的，谁也不知道。但有一事实是清楚的，自从鸟们赖以生存的大树被挖倒、放平，然后断手断脚，被运到城里后，鸟们就被迫进行了长途跋涉。

　　鸟们离开乡下的时候，到底洗没洗过脚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城里长大的鸟孙们，啁啾之间也带着南腔北调。

　　这些农转非的鸟们，确实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比如，鸟对它们来到城里，应该担负什么任务，就很困惑。在乡下，鸟的任务是很明确的，为树木捉虫，为农人报时，为山川歌唱等。可城里，那花木压根儿就不长虫子，你看那些勤快的园丁，一年365天不间断地给花木施肥打药，弄得虫儿还没来得及出壳，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还有那报时。在乡下，鸟儿能够精准地啄破黎明前的黑暗，让光明破茧而出。可城里的夜晚明亮如白昼，任凭鸟儿怎样寻觅，就是找不到黎明与清晨的连接处，它们也就无法在某一个准确的时点，发出第一声畅快的鸣叫。

　　如果把山林里的鸟鸣看作是一场合唱的话，那么布谷鸟由近及远由小到大的声音就是合唱的序曲，接着长尾山雀唱出了悠扬婉转的主旋律，绣眼鸟旋即来了一串清脆的点缀音，燕子一阵接一阵的呢喃如同即兴加入的抒情的小提琴，啄木鸟以摇头晃脑的方式制造的“突突”声作了乐曲的指挥，土画眉高亢嘹亮的声音便是那高潮部分的帮衬了。但在城里，鸟们把山林的声音渐渐淡忘了，不但形不成那气势和节奏，而且早已被城里的嘈杂之声切割得支离破碎了。

　　鸟们对城里的环境颇为茫然，就拿喂食来说吧。在城里，居然有人给鸟喂食，这让鸟们既费解又害怕。在乡下，鸟们的精力，主要为吃食而奔波。水果熟了，粮食丰收了，鸟们就悄悄潜入，果断出击，得手即撤。如果非要说乡下有人给鸟喂食，那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天，起了打“鸟”心肠的人支起个竹筛，筛下放些粮食，引诱鸟去吃。可这场景鸟们轻易是不敢去吃的。吃，就可能带来杀身之祸。这城里人喂的吃食里，会不会也藏着什么风险，或是另有企图呢？

　　鸟的担心并非多余，看看碗口大的那棵树吧。麻柳树，本地树种，乡下到处都是，在城里缺少绿化的时候被断手断脚进了城。麻柳树也想把日子过得生机勃勃，努力在那残肢断臂上长出了些新的枝条。不过，旁边一株三角梅可不这么想，它已经在人的帮助下站上了麻柳树的肩头，在“人间四月芳菲尽”的仲春里，把那红艳艳的花朵展示得十分张扬。与此相反，麻柳树那曾经努力向上的枝条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好些已经枯萎甚至死了。

　　生命总是出奇顽强，总有一些鸟儿想改变一下自己，争取适应新的环境。这不，几只鹧鸪在那漂着浮萍的池塘里，一边游着，一边哼着歌儿。有几只斑鸠胆儿肥，试探性地逗着宠物狗，斑鸠一副讨好的样子，狗却一脸不屑。瞧瞧那画眉，在公园的路边蹦蹦跳跳，不时叼起一片树叶，翻来复去地看，好像城里的秘密就写在那树叶上一样。嘿嘿，几只鸟也学城里的小年轻，在光天化日之下嬉戏追逐，打情骂俏。

　　尽管如此，城里的压力是毋庸置疑的，这对鸟们来说一点也不轻松。还是拿吃的来说吧。前面已经提到，城里的鸟是没有虫子可吃的（更没有庄稼可吃），它们只能在公园或小区或路边那几棵孤独的树上，去寻些果子，哪怕果子青涩，或已干瘪，但鸟们为了裹腹，它们已经饥不择食了。

　　人类在对待鸟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心。他们在城里建公园，模仿乡下景象。可是，鸟们并不领情，这哪是他们想要的家园呀！鸟们多么希望，城里的树也像乡下那样，自由生长。比如一粒随风飘落的树种，落到城市一隅，它就在地上划一个圈，圈内就是它的家；它在那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它应该被尊重，不随意被断臂、挪窝和砍伐（鸟们也不会因此而被殃及）。鸟也像树，像树下的小草一样，自然生长着。树与小草与鸟儿是天生不可分割的，有树的地方就会有小草，只要树能自由自在地生长——当那树长成参天大树，树上就肯定能结出小鸟来。这种树，才是鸟们的归宿。

　　城市是堵无形的围墙，把一只只鸟儿隔在看不见的方格里，鸟儿欲飞出去，又被撞了回来。如果在乡下，鸟儿是不设防的，它们可以自由交谈，互说衷肠；还可以与作邻居的野鸡、野兔来场赛跑，与松鼠、壁虎比赛攀岩。可鸟们进城以后，就用格子将自己封装起来，“城三代”瞧不起“城二代”，“城四代”又瞧不起“城三代”，代代相传，“鸟”心已经隔着肚皮啰。互作邻居的鸟们，已经开启了漫长的清高模式。

　　眼下我担心，精神撕裂会不会成为压垮鸟儿的最后一根稻草呢？五光十色的陷阱，毫无隐私的世界让鸟们惶恐至极。鸟们既难找到一块清静之地，也难找到一段清静时光。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光怪陆离的华灯，无处不在的摄像头，都让进城的鸟们心力交瘁。尽管鸟们有的在城里的树上安了家，但那些发育不全的树终究容不下鸟的世界，那些树已徒有其形没有其神了。故而，有些鸟儿失眠了，整晚盯着路灯看，整晚睡不着觉；有些鸟儿恍惚了，呆头呆脑直往玻璃上撞；有些鸟儿抑郁了，在空中缩紧翅膀重重摔下，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等待过往车辆往上碾……

　　城市已成无形的鸟笼，笼里的五光十色击沉了鸟的翅膀，想飞出去也有心无力了。最终，鸟儿仅用迷离的双眼望着笼外，乡下的森林便成了鸟们永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