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浆浸透的狭小砖屋内，炉火发出轰鸣声，炉膛里火苗蹿动，一个铁器在炉火中烧得通红。

　　一个壮实如铁墩的中年汉子把锻打的蔑刀从火中熟练夹起，放到铁墩上，大锤不断落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尔后，中年男人把锻打的蔑刀放到转动砂轮机上抛光，使其光滑，瞬间铁花四溅，男人成了在铁花飞舞中的人。

　　这个铁匠叫陈顺炳，他是老街家喻户晓的人。

　　铁器发出的敲打声，在万州区五桥古朴宁静老街的巷子里，响了60多年。这家铁匠铺子里的最初响声，是陈顺炳的父亲敲打出来的，父亲从9岁那年开始在老街打铁，一直到67岁，有着58年的老铁匠生涯。

　　而今，这个铁匠铺子打铁的声音，成为老街的标配声，成为生长在街坊邻居们体内的“生物钟”。

　　在老街，陈顺炳是家家户户受欢迎的人。老街人常叫他顺娃子，街坊人家里的剪刀、菜刀、砍刀磨钝了、生锈了，上街溜达到顺娃子的铁匠铺子里回个炉锻打一下，或在砂轮机上抛光打理一下，一把刀又重生一般闪闪发亮。

　　街坊邻居们哪家有事，只要吩咐一声，陈顺炳也是随喊随到，忙乎着跑前跑后地张罗。老街人说，这个打铁的顺娃子啊，是大家的亲戚。听了这些话，陈顺炳发自内心地喜乐，他觉得，被街坊们需要，也是他的人生价值体现。

　　老街的居民樊大哥说，要是哪天没听到铁匠铺子里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就会空落起来。平时打铁时，樊大哥和几个老街居民常常趴在门框边，怔怔地望着陈顺炳打铁。

　　铁锤声里，人一天天老去，白发在两鬓泛起，老街的光阴开始泛黄。

　　一件件锻打的农具，犁、耙、锄、镰、镐从铁匠铺子里启程，伴随着农人匍匐在大地上播种收割时前仆后继的身影。一把把锻打的炊具，菜刀、刨刀、铁勺、铲、瓢，走进百姓人家，伴随着人间烟火蒸腾弥漫。

　　陈顺炳跟随父亲打铁，是11岁那年，铁打的年月，今年有39个年头了。那年有一天，小学尚未毕业的陈顺炳来到铁匠铺子里看父亲打铁，父亲光着上身，身上斑痕点点，那是铁花扑到身体上烫伤留下的痕迹。

　　疲惫的父亲叹息说，跟我学打铁的徒弟，越来越少了。儿子顺口说：“爸，我来跟您学打铁。”父亲愣了愣问：“娃娃，你说的话可当真？”儿子握了握拳头说：“爸，我就喜欢跟着您打铁。”于是陈顺炳被父亲收为家传徒弟，开始了他的打铁史。

　　父亲一手一手地教，父子俩一锤一锤地轮番敲打，直到父亲患癌离世那年，这家铁匠铺子里，父子俩在铁花飞扬中一直相随相伴。

　　父亲离世前夕，陈顺炳把一把铺子里锻打的菜刀带到父亲病床前，气息奄奄的父亲摸着锋利刀刃，喉管里发出咕噜咕噜响，如铁匠铺子里鼓动的风箱声，父亲艰难挣扎中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是把好刀！”老铁匠的父亲，一直担心着这祖传手艺会在儿子手里失传，但儿子的手艺最终没让父亲失望。

　　父亲的担心确实成了事实。工业机械化时代的到来，让打铁这种传统手艺濒临灭绝。

　　这些年来，老街的人都帮忙给陈顺炳口口相传打“招徒广告”：“跟老铁匠学手艺，免费，包学会，学徒期间发工资，包伙食。”前前后后来了几个人，但干不了几天，就走人了，实在是吃不了那份苦。特别是在夏天，铁匠铺子里俨然就是一个小火炉，闷热得要把人像铁一样融化。

　　2020年7月里的一场特大洪水，临河老街全线淹没，陈顺炳的铁匠铺子也受到了洪水袭击，铺子里的电焊机、砂轮机、焊接机在洪水浸泡中损毁严重，损失了4万多元。

　　洪水退去后，樊大哥和街坊邻居们帮忙清除铺子里的淤泥，忙碌了整整一天。事后，陈顺炳打算请他们吃个饭表示感谢之情，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老邻居们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了，谁叫你是我们一条巷子里的人呐。

　　半个月后，铁匠铺子里又炉火熊熊，锤声悦耳。樊大哥他们趴在门框上，炉火铁花映红了脸，看着陈顺炳挥舞着铁锤打铁，老街的节奏又返回来了。

　　去年秋天的一天晚上，陈顺炳和巷子里几个老友坐在老街河流上那座百年石拱老桥上闲聊，那次我也在场。

　　陈顺炳说，他这一辈子，就做了打铁这门事，因为他这个打铁的手艺，上面还给他颁发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证书，但这门手艺眼看后继无人了，自己感到对不起父亲，心里急啊。

　　我安慰他说，兄弟，你好好打你的铁，这辈子还是实实在在的活法。几个老友也劝慰陈顺炳，是的是的，你没辜负父亲传下来的这门手艺，老街人感谢你。陈顺炳把身子俯在桥身上，我听他喃喃自语道，打铁，打铁，我还是希望有个传人。

　　一把磨钝了的斧头、镰刀、锄头回炉再造，收费也就是七八元钱，一把锈了的菜刀拿到铺子里再次打磨，收费大多是四五元钱。陈顺炳的铁匠铺子，这些年来实行的是盐巴一样的良心价。有时，几个山里老农人拿着旧农具笑眯眯地来到铁匠铺子，经过锻打后重现光芒，他们问如何收费，陈顺炳依然是那句口头禅：“你随便给点就是。”

　　在铁匠铺子里，我有一次看见疲倦的陈顺炳给自己点一支烟，他正跟人说话，打火机的火苗舔着他的手背了，我惊喊道，火，火！陈顺炳却丝毫没觉得疼。

　　我和他交往这么多年，那天才第一次打量着那双抡起铁锤千锤百炼的双手，皲裂之中满是老茧覆盖。那挂在铺子里的衣服，也到处是铁火溅过的火孔。

　　这双匠人之手，锻打之中火种绵延，隔绝着喧嚣，传承着一门古老的纯粹手艺，传递着人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