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东北农村杀年猪要雇请刀儿匠,他们提着竹篮或背着背篓来,里面装有刨子、铁钩、撑棍、捅钎和各种刀具。放血、刨毛、破边……一切停当后,主人家要招呼刀儿匠喝顿酒,同时叫来周围团转的乡邻。
为便于做腊肉,筒子骨、脑壳骨头和一些杂骨都剔了下来,炖在柴灶上的大铁锅里,白浪翻滚,煮上一盆热气腾腾的菠菜旺子汤。再割一块鲜肉,抓一把泡椒、泡姜,合着刚从地里扯来的蒜苗,炒上几大碗。大家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端着一碗苞谷或红苕老白干,喝转转酒。这是那个年月难得的一顿“牙祭”,叫“吃庖汤”。庖,厨房、厨师、烹调之意。现在很多人误写成“刨猪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烫皮刨毛时的那一锅脏兮兮的开水,心里总觉不是滋味。
重庆一位老作家说:“大家习惯了‘刨猪汤’,写成‘庖’,没得几个人认得到,找不到是啥子意思了。”的确,有些地方干脆就叫“吃杀猪饭”,直截了当。小时候,我们渝东北一带杀年猪时,又常听大人喊:“来我屋头吃旺子汤哟!”
旺子就是血,说是川江桡胡子喊出来的。他们忌语多,豆腐叫灰毛,船为木,易腐,不可说。帆与“翻”谐音,称布条。见血不吉利,便喊旺子。旺本为衁,指动物死后流的血。《左传》里有一句“士刲羊,亦无衁也”,大意为“男子杀羊时没见血,不吉利。”衁,读音“荒”。因口头传播,久而久之,误读误写为旺。
吃庖汤也好,刨猪汤也罢,明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为何要喊“吃旺子汤”?
有一年,我在渝鄂交界的小山村做农业项目,一天下午,从城里拖了台小型挖掘机去施工,当地很多村民跑来看热闹。当天晚上,素不相识的村民余老伯硬要我和驾手去他家宵夜(吃晚饭)。这个小山村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余老伯家看起来还比较贫困,饭桌摆在土瓦房的灶屋里,低矮的房檩上吊着一盏节能灯,发出灰白的光。满桌子的菜,每样分装两碗,各摆一方,拈菜时手不用“过河”。余老伯笑眯眯地站在桌旁说道:“没得菜,让你们走路了。”确实没得菜,除了蒜苗和青椒,全是肉。喝酒吃饭中,只要我一伸手拈菜,余老伯就不停地招呼:“吃辣子、吃辣子。”这一声声“吃辣子”的招呼,完全是一种客套话。
我突然就明白了,小时候听到的那一句“吃旺子汤”的叫喊,分明是老一辈人的谦恭。
我以为余老伯请吃饭,是因为我们刚到,还没安顿好,出于山里人好客的礼节。
第二天上午10点钟左右,工地上来了一个中年农民,看我们挖掘机作业,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他就往回走,丢下一句话,像是对我们说,又好像不是:“中午你们莫弄饭,到我屋头来吃。”我们一时没摸着头脑。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细娃儿给我们带路。
接下来几天,村民们像是商量好的,排着轮子请我们。其实他们各家准备各的,如果今天这家请了,他家就安排明天,下一家再等后天。没人安排,没有目的,也没一点要求,就这么简单。
我认识的一位央视导演,1996年时在云南墨江的村子里拍马帮纪录片。他说,那里的老百姓非常热情、好客。他们并不是看中我们媒体的重要性,村民们连电视都没看过,那里不通公路也不通电。只因为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他们觉得应该对我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