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腊月的门,是被一架沉沉老石磨推开的。群山逶迤腾细浪,乳白山雾、袅袅炊烟、滚滚地气混同交织,发酵成勾魂年味。
王大爷家的老石磨,平时大多时候是沉默的,老石磨上甚至爬满了星星点点的苔藓,远远一望,有着出土文物般的庄重憨态之相。腊月还没到,王大爷就开始清洗磨沿磨槽里的尘灰泥浆了。这架老石磨,还是王大爷的父亲亲手做成的,那个三峡岸边远近闻名的老石匠。石磨采用山崖边的大青石做石材,大青石通过纯手工雕凿成扁圆柱形,在两扇圆盘间凿出一道道斜纹,那叫磨齿。磨齿与磨齿之间咬合,推动着挂在房梁上的磨手把,石磨发出咿咿呀呀转动的声音。在磨口里喂入大豆、玉米、稻米,混合着石磨里的矿物质,碾压成粉末的粮食,溢满了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香。
腊月里,王大爷缓缓推动石磨,他家缠着头帕的大娘,端着被泉水泡了一夜的黄豆坐在板凳上,一勺一勺往磨口里喂入黄豆,琼浆玉液般的豆汁从磨槽流到木桶里,很快,一大桶粘稠的浆汁就盛满了。推动石磨,得掌握恰当节奏,快或慢了一点,往往会把往磨口里喂食的手拌住,几十年的老夫老妻,连对方眉毛一挑、嘴唇一翘,都会明白彼此心思,如上下磨盘之间磨齿的切合,夫妻之间早在日子里达成了默契。把豆子磨成的浆汁放入一个大布袋里摇动,滤过豆渣后,渗出最纯净的豆汁,倒入一口大铁锅里煮沸,尔后点入石膏粉,慢慢凝固,冷却后再切成小坨,一块纯手工做成的豆腐就降世了。把豆腐加进刚宰杀的半肥土猪肉,放入地里掐回的翠绿蒜苗,在柴火熊熊的铁锅里翻炒成一道农家回锅肉,一口吃下去,黏嘴流香。
如要做成豆干,便将其摊放在簸箕里,放到通风处晒至半干,再把晒得半干的豆腐放入腌腊肉的瓦缸,在猪血水中浸泡半月左右,拿出来晒干,这样做的豆干,有肉香漫漫的盐味,就成为三峡农家的地道年食。
在王大爷家这架老石磨的转动里,有着对过年的期盼,也缓缓浮现起老父亲和逝去亲人们的模样,他们仿佛凌空而降来到人间,与后世亲人在腊月里聚拢,蒸腾着人间喜悦的年味年香。
王大爷家的三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天津成家立业。腊月晨曦里,我在王哥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发的一张当年回乡拍的老照片,是老家簸箕里的豆干,放在瓦屋顶上晾晒,一只麻雀飞来啄食,旁边,是笑眯眯的王大爷,大爷也不去赶走麻雀。我记得仁厚的大爷说过一句话,麻雀吃害虫有功劳,吃点豆干又算啥啊。大爷把腊豆干带到城里,给我一半,另一半,托我快递给天津的王哥。一块老家的豆干,通过舌尖传递,搅动着胃里的悠悠乡愁。
在三峡的腊月里,我的那些老乡们一天也没闲着,那叫忙年,忙年的喜悦,在山山岭岭沟沟壑壑青砖黛瓦处奔腾窜动。香肠挂在门前枝桠上晾晒,柏树苗熏得金黄的腊肉挂在房梁上、老灶台上,飘香在年关里。还有簸箕筲箕里摊开的糯米汤圆粉、红薯粉、蕨根粉,这些经历了季节里风雨雷电的食物,再次以粉身碎骨的方式,在青瓦屋顶上接受着腊月雾气腾腾里的阳光照耀,成为三峡乡间过年的道道美食。
在三峡的腊月里,腊八喝粥、腊月二十三祭小年、腊月砍柴,这些都得隆重登场,似乎也是对除夕到来的一次预演和彩排。腊八粥,在三峡群山环抱的座座老院子里,在乡村振兴的古色古香民居里,家家户户喝腊八粥,这是祖先们绵延下来的一种民俗,一种腊月里乡情漫溢的民风。五谷杂粮熬成的腊八粥,你端一碗给我家,我端一钵送到他户,有着对来年的郑重托付,风调雨顺,万事吉祥。去年腊八那天,我来到一个叫长寿山的大院子喝粥,百岁老人冯婆婆正瘪着嘴笑眯眯地喝乡邻端来的粥,说,好甜啦!有老乡认真地数了数她嘴里的牙,还有11颗。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祭灶神,清扫房前屋后尘,是不变的民俗,还要烧些纸钱,意思是送灶王爷上天路用的盘缠细软,还要给灶王的坐骑准备一桶水和一些草料,供作喂马之用,祭祀时口中喃喃诸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口诀,我那些三峡乡野人家的乡亲,心思真是细腻啊。腊月里上山砍柴,手持砍刀,一刀一刀劈劈啪啪砍下去,背回柴禾,一垛一垛堆码整齐,寓意是把“财”带回家,也供年关烧火做饭用,收拾了草木葳蕤之山,也好让草木在来年的春风中生机勃发。
农历24个节气,在腊月里收尾的节气只有一个,叫大寒,大寒过后就是除夕了。大寒的凛冽气流飘远,奔来人间大地的,就是春风吹拂、万物生长的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