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清明,恰逢父亲百年诞辰之日。
爸爸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晚年他自编文集时对我说,“我一生没有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也未留下什么灿烂辉煌的业绩。我是一个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共产党员,但我不是职业革命家。解放前住在国民党统治区,我所从事的革命活动,主要是通过我的社会职业来进行的。”
之所以想编个集子,写点回忆录,父亲是希望尽可能地把他的家庭、职业和革命实践记录下来,对漫漫人生之路的陈年流水,作一番历史的回顾,故取名《尹凌文稿》,共十卷。之所以名“稿”,只因为“这可算是我的一部自传,也是我在垂暮之年对人生的总结”而已。因此,他谢绝了有关部门为之公开出版的好意,自费印了十套,分送家族内各家保存。
五年前,父亲安详去世。
前段时间,我静心地系统地看了一遍他的文稿,又得新的教益。
不要荒废了时光
小时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是爸爸常常去解放碑新华书店看书买书,家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其中有一个箱子是专门为我和姐姐买的,里面装的是整套整套的连环画,《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红旗谱》《山乡巨变》,等等,等等,有好几百本。在同龄的孩子中,这是我们最富有的地方。
他对我们的教导就是从教我们背诗开始的。他自己用自己的方式,摇头晃脑、拖声悠悠地读。他也要求我们像他那样背,“月落——乌啼——霜——满天,江风——渔火——对——愁眠……”那时我们并不懂这些诗意,但他那种忘情的样子却留在了我们的心里。
三十年后,我在川大聆听叶嘉莹先生讲唐诗宋词,她也是这番表演,我才知道,那叫“吟诵”。中国古人就是这样来朗读古典诗词的,只有大声地、拖声悠悠地读出来,才能对作品的内容、情意有深入的体会和了解。吟诵之目的不是为了吟给别人听,而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与作品中诗人之心灵,藉着吟诵的声音达到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应。
1969年4月,我去彭水之前,妈妈给了我几本书,除《毛泽东选集》外,还有《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她说,“这是爸爸给你的,叫你好好读书,不要荒废了时光。”
彭水是个大山区,到了乡下,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首先是生活,挑水、背水、砍柴、舂米、推苞谷面……其次是下地,挑粪、背粪、挖地、薅草、犁田、犁土、打谷子、背斗……身体常常疲惫到极点,心灵也贫乏到极点。读书就成了我忘记苦难,向往美好的唯一选择。
晚上躺在床上,就着煤油灯,翻看《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白天,披一件蓑衣,提一把沙刀,巡山“照苞谷”,靠在青杠树上,伴着杜鹃花和布谷鸟,再加上头顶温暖的阳光,让我得以暂时离开残酷的现实,读一读“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的句子,进入中国文学的圣殿。
1970年春节前,我从彭水第一次回重庆时,妈妈带着我去看望父亲。我们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了,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还是之前他托妈妈带给我的那一句:“你要好好读书,不要荒废了时光。”
他还特别给我讲了一遍李白的《与韩荆州书》。那是一文不名的李白初见韩朝宗时写的一封自荐书,既赞美韩朝宗谦恭下士,又毛遂自荐。爸爸特别以“(李)白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来鼓励我。
一定要从零做起
1979年7月,我参加高考,当年读过的《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人民日报》帮了我很大的忙,让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四川大学历史系历史专业。
全家人当然是非常高兴的,但爸爸却有更多的担心。9月7日,我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去川大报到。随后把历史系的课程设置、学习安排等,详详细细地写信向他作了报告。9月20日,他给我写了第一封信,那是一封长长的信。开宗明义就说,“现在,在你的生活史上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关于高兴和庆贺的话,以前已经说过了。现在主要是应该放在如何学习上面来了。”
他说,大学,应该是“大大地用心以学”,千万不要以为文科容易读,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不仅要入门,而且要登堂入室才行。
他特别嘱咐我:“一定要从零做起,老老实实地读,把底子打好。万丈高楼从地起,这点千万不要忽略。”写了这封信,他似乎还不放心,专门买了两本专供少年儿童读的历史书《春秋故事》《战国故事》寄给我。他特别指出,“不要认为自己是大学生,少儿读物可以不读,假若那样就不是从零开始了。”
你写的书上了架就决不要下架
川大四年,在隗瀛涛、胡昭曦先生的指导下,我写成了《重庆开埠史稿》,1983年以《重庆开埠史》出版。后来连续写了几部学术著作,开始有了一点小小的影响。
爸爸多次对我讲到著书的质量问题,意在给我敲警钟。他说:“我一贯认为,写文章一定要考虑质量,发表更应慎重,要搞就搞好,不要把招牌搞坏了。写文章更不是把自己的名字排成铅字,出名、出风头,而是应如古人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望你谨记。”
再有一次是写信对我说的,“不要求急,要稳扎稳打。做学问,要老老实实干。写文章,编书,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以此来促进自己的学习,努力上进。”“一定要有高质量。我常常记住毛主席的一句话‘首战必捷’,第一炮要打响,千万不要粗制滥造。”
再到后来,我写书、撰文似乎顺了许多。但他极少表扬我,还是以敲打为主,有一句话至今不忘:“你一定要立个志向,你写的书上了架就决不要下架。”
这个话我开始也是不懂的。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每到年底,我办公室的那几壁书架总要下架一批书,那是为更重要的新书腾位子。看着有些曾经喧嚣一时、大红大紫的书,被无情地下架了,我才愈加体会到爸爸这个话的意味。所以,后来我每著、编一部著作,写一篇文章,总要在心里掂量一下,到底价值几何,会不会被下架。这让我少出了一些次品。
现在,我退休了,顺利地开始新的习学人生,开始我们幸福大家庭的新生活。
“你写的书上了架就决不要下架!”
父亲敲的这个警钟,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