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峡是大宁河的一段,水色清碧,苍山叠嶂。
初秋,乘轮船到了河口,见有十数小船泊着,船工们戴着草帽,穿对襟白褂坐在船头。其中一个面孔清瘦的年轻人戴了眼镜,一样对襟白褂和草帽坐在船头,却因手里捏着一卷书,正低头读着,而与旁人颇不相同。
我和同行者便走向他的船。他抬头微笑,眉眼间有些书卷气。
“没有特别的要求吧?我还可以讲解。”他合上书,我瞥见封面是本《巫山县乡土志》。
“好,就坐你的船。”我心想,大概遇到个饱读诗书的青年。
他姓冉,让我叫他小冉。
船离了岸,缓缓驶入峡中。小三峡分别由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三段峡谷组成,全长约二十公里。逆水而上,龙门峡首当其冲。那峡口窄窄地立着,倒有几分瞿塘峡“夔门”的风骨。
船行峡间,两岸峰峦便活了起来。层叠的山影浓淡相间,像是水墨画家用淡墨晕染出来的。
一入峡谷,水汽沁凉,扑面而来。小冉不急于开口,任我们欣赏了一阵景色,才徐徐道:“这小三峡,看似平静,其实暗藏玄机。你看那水色,碧如翡翠。过去人家都说,那是因为河底多是石灰岩,经年累月冲刷成粉,融在水里的缘故。实际上,是因为这里水流舒缓、水体较深,再加上两岸山影倒映,才形成了这般景致。”
他说话不急不缓,声音清朗,与山水似乎融在了一处。
船行至一处激流,水声轰响,白浪翻涌。小冉却不慌不忙稳住船舵,船便稳稳过去了。
“这处从前叫‘回龙滩’,古时候船工最怕这里。如今下游修了水坝,水位抬高,险滩已成通途,没有几个船工还知道这老地名了。”
我问他做这行多久了。他略一沉吟:“刚满三年。之前我在城里工厂做机械设计。”
这倒令我惊讶。看他讲解时的从容神态,我以为必是文史专业出身。
“偶然一次带朋友游河,我凭着平日读的杂书讲解了几句,他们都说比专业导游还有趣。”看出我的疑惑,小冉将目光投向远山,“人的价值不在于岗位高低,也不在于哪个位置,而在于是否适合自己。在工厂我是最普通的工程师,在这里,我却能带给别人不一样的体验,我感觉我每天都在进步,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内容,我能讲出别人讲不出的东西。”
正说着,前方岩壁上现出几处悬棺,高高嵌在峭壁间,千年不朽。别的船工多半简单说这是古人葬俗,小冉却从巴楚文化讲到棺木如何运上绝壁,又从悬棺保存技术谈到古代防腐工艺。末了特别谈道,那些棺木边缘隐约的纹饰,被专家称作夔龙图案,那夔龙图案里藏着巴人对水神的敬畏。
“学机械的倒是研究起考古来了。”我打趣道。
他笑了:“知识本就没有界限。理工训练让我逻辑清晰,爱读书让我有话可说,这不就是最好的结合吗?”
回程的时候,顺流而下,船和人都很轻松。来到一处缓坡之下,小冉指着远处山腰的村落说:“那是我家。各位有机会,请到我家做客!”一条盘山公路从他家旁边经过,他进出峡谷可以驾车;一条斜斜的石径向下延伸到水边,这是小冉上下班的必经之路。
“你下了班还进城吗?”
“没啥要紧的事情一年到头进不了几次城。”他从包里取出一小片酒精湿巾把眼镜擦干净,“现在带完团,我就回去读书。历史、地理、民俗,还有地方县志,什么都看,看得越杂越有意思。游客们爱听,我也讲得高兴。”
靠岸时,已有另外几位游客在等候小冉的船。一位老太太见他就笑:“小冉老师,今天还讲巫山神女的故事吗?”看来是个常客。
他朝我眨眨眼,那眼神里有一种找到了知音的得意与满足。
人如流水,未必非要汹涌奔腾才算成功。平静深处,自有力量。
小冉朝我挥手告别,扶着船舵,载着新一批远客,驶向那片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