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些事,像母亲栽竹子,本来只是因为我嘴馋笋子炒腊肉,没想到几年后,这片竹林除了献出爽嫩的春笋之外,还馈赠了我许多:竹刀竹弓,竹影竹声,一地的金色光斑。
从西南大学毕业后,因一个偶然,我来到一座古镇教书。石板小巷悠长得像戴望舒的《雨巷》;水草被河水洗得碧绿透亮;高大的樟树,为吊脚楼打伞,撑起浓荫。古松繁多,大风吹过,涛声阵阵,是岁月之书在翻动吗?
这里的时光走得慢,像极了大学时的崇文楼,与读书是绝配。于是,我又仿佛过上了大学生活,一天到晚和书作伴。
作为语文教师,读得最多的自然是文学。从中国古典文学到现当代文学,再到外国文学;同时我也涉猎文学理论,中外文论都翻读。我尤其爱那些见解深刻又文采斐然的评论:闻一多《唐诗杂论》目光如炬,直抵诗魂,语言却如珠玉滚动,泠泠有声;李长之《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剖析史公傲骨与血泪,笔调行云流水,读来酣畅沉醉。
读得多了,心里的感悟便像山涧清泉,汩汩往外冒,忍不住想写点什么。这便是我写评论的缘起。
评论的世界,像一座生态良好的森林。有参天巨木,是宏阔深邃的理论著作;有灿烂花树,是旁征博引的文学论文;也有低处蔓延的青苔,是随笔式的书评。巨木有巍峨,花树有炫丽,青苔亦有自己的静美。米粒大的苔花一旦绽放,不也让人驻足低眉,心生怜爱么?
我笔下的书评,大约就是这林间的苔藓。我细心培育着,暗暗憧憬苔花绽放的那天。
一直难忘在《重庆日报》的“共赏百本好书”栏目发表的第一篇书评——《在花谷里读<孩子们的诗>》。为了写它,我捧着那本童诗集坐在野花满坡的山谷。孩子们水晶般的诗句,像谷里的清风突然撞开我心门:“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那一刻像被施了魔法,童年突然清晰起来:田埂上奔跑的我,对着云朵发呆的我,都在诗行里眨眼睛。原来童稚的句子里,藏着最纯净的情感密码与诗意开关。这篇小文不仅增强了我写书评的信心,还让我与儿童文学结了缘。
从此,每写一篇书评,都像一次虔诚的审美之旅,一节自我修炼的文学课。在《青铜葵花》里,我遇见苦难中绽放的人性光辉,青铜的沉默守护与葵花的向阳生命力,连同大麦地的秋雨一起,落在心头,是温暖也是酸楚,久久不散。在《汪曾祺散文》里,寻常的咸菜茨菇汤、故乡草木,经作家点染都有了隽永滋味,品出了一草一木、一饭一菜里的大诗意与小确幸。
书评之于我,是分享阅读时心头的震颤与领悟,是向书中真善美的灵魂的致敬;也是潜入文学深海、摸索创作规律的一条秘密通道。
这通道里藏着太多惊喜:读《草房子》,悟出长篇儿童小说的一种独特结构——不以单一事件贯穿,却让每个人物都成为一颗亮星,轨迹交织成璀璨的童年星图,照亮水乡天空。读《小山羊走过田野》,那只灵性小山羊让我沉思:它游离于童话与小说之间,不依赖魔法,不执着现实逻辑,亦真亦幻,却自有一种魅力,贴近孩子澄澈的心灵,在文体规范与天马行空的想象之间,找到合适的平衡点。这种对文体创新的探索,给童心表达开拓了一片新天地。
回想近五年来,写下的百来篇书评,感觉它们是审美之旅的记录,也是文学自修课的笔记。因为这些书评,尤其是其中关于童书的书评,我的儿童观和文学观都有了更新。很多时候,儿童是大人的老师。儿童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听见大人听不到的,想出大人想不出的。比如蚂蚁搬运粮食的队形,小狗饿了和乐了的不同的叫声,云朵为什么要给天空化妆。一个成熟的作家,内心一定藏有一个赤子。
于是,我的童心又一次重生,创作的枝桠悄悄探出头来。我开始写儿童文学,重新审视、体验甚至补课那不算完整的童年。
拜童心为永恒的老师,为儿童建造一座心灵桃花源。近两年,我创作了“红色少年诗意传奇”系列长篇儿童小说,书写红色少年向阳而生,以歌声为武器进行战斗的故事。在写书评之前,我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也许,这是书评给我的一个秘密礼物吧。
阅读、书评、创作,对我来说,是一件“三位一体”的事,一件安顿心灵的事。它们成了我的一种自我疗愈,和一场漫长的精神返乡。就像母亲种的竹子,我起初只盼一碗美味的笋,后来却收获了滋养一生的春风与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