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40年前,重庆主城就有不少闹市中临街的书店,新华书店,是它们统一的名字。
沙坪坝三角碑转盘有一家。北碚中山路上,毗邻街心花园那座著名的缙云女神塑像,也有一家。我念大学时,漫长的暑假里,我时不时会窜进前者;后来毕业分配,去了四川仪表厂,每到周末,从缙云山半山上的车间下山,乘坐返回主城的长途汽车间隙,也会趁机在后者的书架间逡巡。
记忆里它们的店堂都不大,普遍显得幽暗,与店门外明亮、耀眼的街市和高楼相比,形同异域。但我却在瞬时的逃离中,感到了难与外人言说的秘密欢愉。
外面那个世界,布满我青春期的慌张和狼狈,还有我对个人现状的不满,看不清前途的茫然,但当我一头扎进书店,这些都可以轻易被我抛到身后。
缓解焦虑的栖息地,虽说时间短暂,书店却在不经意间,为我担当了那样重要的角色。
国营书店的书架,那时摆放得还相当随意、散漫,但我却时不时地在其间淘到要命的宝贝,一个人陷入难以自拔的狂喜。
当年有一套“20世纪外国文学丛书”,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联合推出,记得伍尔夫的《海浪》、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谷崎润一郎的《细雪》等等,都是我在那年头看起来略显荒凉的书架上淘得的。
那些不期而遇的瞬间,会像是一下子拉开了电灯泡的灯绳一样,变得闪闪发亮。而当你满怀惊喜地翻开那些神往的书页时,你真的会将门外那个忙碌的俗世彻底忘却,有时,甚至会产生错觉,恍然间觉得那深深的店堂变成了一辆神奇的列车,轰隆隆地前来将自己接走了。
后来,精典来了;再后来,刀锋也来了。
说起精典,按我前同事、专栏作家马拉的说法,老板杨一下海赚得第一桶金后,1998年居然想起要在解放碑弄个书店。20多年过去,无论如何,这成了一件非常酷、酷毙了的事。
相当长的时间里,精典成了重庆这座城中文化人、读书人的集散地和接头场所。我是其中的受益者,得以重返青春,再一次坠入那秘密的欢愉中。
那可真是一个秘密的去处啊!民权路的背街背巷,隔壁就是公厕,门脸儿也格外低调,不晓得的人,还以为那是朝天门哪个服装店的存货仓库哟。但门内的书,却堆得像山一样高。
这也是我头一回见识将书籍的码放,当成一门艺术来对待的地方。朋友徐斌一度担任精典的策划,记得她告诉我的一个秘密是,杨老板要求他们,不同的重点书要码成不同的形状,有时是金字塔,有时又是凯旋门……而我们却不管不顾,在巴掌大的店面里呼朋唤友,又在深不可测的书海中猎奇抄底,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精典成了亲人一般的存在。我的一个在某周报上班的朋友执意辞职,当起了精典的店员,只为能安静地多读点儿书。而我当年在《重庆晨报》的一众同事,也自发成了精典的铁粉,为首的马拉,至今更是被AI定义成了“精典书店长期的关注者和支持者”。
有一些面孔,在那明暗不定的店堂里一再遇见,已经亲如家人,却始终未能相认,最后竟成永诀;还有一些面孔,是悄然而至的久别重逢,每一次都那么的喜出望外;另外的一些面孔,比如茅奖得主格非,从前遥不可及,但在精典,却与我相隔不到10米……
2023年11月19日下午,我站在精典大讲堂中央,发布自己的全新小说集《乐园》。彼时,精典已搬迁至南滨路,落地窗外,是浩荡东去的长江。老板杨一特意赶来扎场子,这也让我有机会当面说出了那句感谢。我说,10多年前,我被报社的那份夜班工作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全靠精典书架上精选的那些文学书籍,让我身体里的文学火苗不至于灰飞烟灭……
马拉曾写过一首叫《书店》的小诗,他在诗里写:“有一种书店/像乡愁一样站在街角……/在别的地方,在远方/它可能叫城市之光,叫诚品,叫季风/叫学而优,叫博尔赫斯,叫先锋/在重庆,这样的书店,叫精典。”
寥寥几句,说出了我想说的一切,我也不可能说得更好了。
我无比认同他一起首就说到的那个词,乡愁,那个深邃的词语足以引导我们,让我们相信,即便他诗里提到的不少书店的名字,已随风而逝,但故乡永在。即便曲曲折折,弯弯拐拐,我们也总能将它找到。
去年夏天,精典在坚守了足足26年之后易主,杨一用1元钱的象征性价格,将书店转手给了新山书店老板,而精典的名字得以存续。
不到一年以后,重庆另一家我热爱的特色书店刀锋书酒馆,撤离了解放碑,在万象城6楼上的天台花园,迎来自己的“三生三世”。
我很晚才认识刀锋的主理人江凌,他差不多是和我相差了十几二十岁的隔了辈的年轻人了,戴副丝边眼镜,说话细声细气,格外彬彬有礼,却在每天起床后的上午,就近找家星巴克,要坚持写上几小时后,才去店里打理日常事务。
就这样,在刀锋,我再次和一群同类接上了头。江凌和他身边的朋友们,爱书,写书,也做书。认识的第一天,我就和他们结成了惺惺相惜的“同伙”。
从此,我知道,我去刀锋已无需理由,因为那不过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