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昆仑约定》一书,其结尾写道:“这里的故事,只有云知道。”但凡读到此句的读者,都会被高原的故事所深深打动。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昆仑山未定国界戍边战士们的故事,他们的战友情、爱情、亲情、家国情,贯穿着“昆仑”般的人生情怀与民族精神。
作家毕淑敏构思和写作这部作品历时近五十载,称其为“人生中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在昆仑之巅,书中人物用生命丈量信仰的高度,以热血铸就永恒的约定。在我看来,此书是厚积薄发的里程碑,填补了当代文学军旅题材中为女卫生兵立传的空白。同时,延续她的“雪山”系列小说《昆仑殇》《你永远不要说》《雪山女兵》等独特风格和精神格调,融合了“史”的厚度和“诗”的功夫,展现她对自然与生命、生存与死亡、大我与小我等辩证关系的深入思考,在人物、语言、情节安排等方面,实现了文学上的一次飞跃。
该书的人物塑造将群像展现与个体描摹融于一体,生动、丰满、现实,且尽可能地表现人性的美好。郭换金细心稳重、勇敢勤劳,叶雨露可爱热情、大胆奔放,麦青青自私自利但冰雪聪明,景自连“剑眉朗目,眸若晨星”,楚直军医“高瘦韶秀”,潘容“俊美无俦”——实际上高原对人的面貌摧残极大——“高原凶残严厉地驯服了众人。豆蔻年华青葱岁月,男生女生,一律步履蹒跚行动缓慢,好似老媪老翁。”作者将他们设置成“俊男美女”,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此书的浪漫主义色彩。但现实主义才是本书的基调,我以为,本书塑造最好的人物是麦青青和阳云天,符合英国文学评论家福斯特“圆形人物”的理论,在小说世界里,二人是“反派”,麦青青处处阻碍郭换金和景自连的爱情,阳云天则利用潘容为自己的侄女谋利,这两个“不讨喜”的人物,却蕴含了深层次的人性——副司令员之女麦青青家境优渥,为给简历镀金选择上高原,她喜欢青梅竹马的景自连,也只是因为景自连家世与她旗鼓相当,她左右逢源,善于交际,在女卫生兵班里也颇有威信。
站在麦青青的立场上,她出身将门,重视前途,似乎也无所厚非,只不过性格颇为冷漠。而政委阳云天,从名字上就已暗含讽喻之意,“阳云天”充满阳光和积极色彩,但不名如其人。潘容为保守郭换金私自亲吻景自连的秘密,被迫选择与政委阳云天的侄女黎欢喜结婚,永远与心爱之人分离。站在阳云天的立场上,他从小被姐姐带大,照顾姐姐的孩子(黎欢喜)似乎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读者,我为郭换金、楚直、潘容等人的命运感到不公和叹惋,为麦青青、阳云天等人的自私、虚伪感到愤恨,但人性本是如此,现实里的读者不再拥有上帝视角,也不再是自己心目中预设的“完美角色”。此书的成功之处在于凸显了普遍人性和共性的经验,让人在感叹人性美好的同时,也不忘看到人性的复杂。
这部小说之所以能打动读者,语言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读者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那种丰沛的情感跳动。全书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景自连死后,被运到营区的场景。当郭换金看到心爱之人中弹身亡,她的心里波涛万顷,作者细腻至微地描写了她的外在行动与内心世界:“她的眼睛,上下羽睫变得浓密和粗重了许多,每一根睫毛上,都黏附着大量水分。水珠剧烈抖动,岌岌可危地随时可能坠落。郭换金半仰起头,让泪珠无论怎样增加体积,都顽强地保持不至落下。”“郭换金没有像潘容那样看了多遍,她只看了一遍。就把那字迹和内容,镌刻脑海中。悲痛穿胸而出,噬尽百骸。”无论是美好的回忆还是巨大的痛苦,作者力透纸背,展现出爱情的深刻和隐忍。楚直军医带她在山顶用大体老师上解剖课,既是医学的实操,更是面对死亡的“脱敏训练”,高原上死亡事件频出,作为军人,郭换金并没有权利长时间沉湎于个体消失的哀痛中,楚直的一番话让人回味:“只要记得另外一个人,记忆,就是那个人不灭的天堂。”这突然让我想起《寻梦环游记》中的台词:“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埋藏在高原之上、边境之中的忠骨太多,记得——是对他们永恒的敬意。小说中,引人深思和触人心魄的文段数不胜数,每一个读者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字。
我认为,《昆仑约定》还融合了作家的个人趣味。女主角郭换金、潘容等人热爱读书,小说中穿插着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学大家的讨论,成为高原上一道特殊的风景。在书中,描写了潘容为郭换金做书签礼物,特地跑去电影放映组找胶片做签体,又用高原特有的原料制作染液染羊毛做成的书签绳。在战火、高原的威胁之下,读书是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充分展示了战争后方军人的日常生活与精神追求。
《昆仑约定》立足于毕淑敏的亲身经历,如同一部自传,她没有迎合文学的大众化,而是将夙愿圆梦,让一段罕见的故事广为人知,为人称道。(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