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葛树,黄桷桠,黄葛树下是我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她的名字叫桂花。”
这是一首上世纪50年代的重庆歌谣。每当唱起这首歌,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故乡的黄葛树。
我是在黄葛树下长大的。
故乡开县(今开州区)临江镇是一个盛产煤炭的小乡镇,河对岸的南山上有十数个小煤窑。担煤途经的几个关隘、要塞之处,都植有高大的黄葛树。这些地方,一般都开有小酒店、小吃店,以供行人解饥解渴。
我奶妈的娘家就在这条路上一个名叫“黑林子”的垭口上。那里长着三棵高大无比的黄葛树。
儿时我常跟着奶妈回娘家,她的娘家就在三棵黄葛树下,经营着一家卖米面粑粑、高粱白酒、油炸花生米的小店。
奶妈待我如同己出,我跟着她叫她的老母为外婆,叫她的三个弟弟为舅舅。三个舅舅都各有儿女,大舅的女儿叫“桂花”,二舅的儿子叫“桂荃”,幺舅的女儿叫“桂菁”。虽是农家,但儿女们的名字都取得很文雅。
那些日子,黄葛树下便是我和他家三兄妹流连忘返的天堂:把脚伸到路旁的小溪里,听知了在树上一声声地歌唱;下到溪水里扳开石头抓螃蟹,一边抓,还一边哼着童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儿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螃蟹把我耳朵夹个缺。”
在我们四个小伙伴中,桂荃的年龄最大,也最能干。他能把屋后小坡上的斑竹砍下,做成钓竿带着我们钓鱼;他也能拿着网子带着我们去田里捉蝌蚪,再装到玻璃瓶里看它们游泳;当我们划破了小手流血不止时,他还会去田里采来一种叫“毛蜡株”的水中植物给我们止血。
到了上初中的年纪,母亲把我接回了自己的家。渐渐地,我与三个小伙伴失去了联系。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当了知青,上了大学又做了大学老师,故乡的很多东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忘了。但我始终忘不了故乡的那些黄葛树,特别是奶妈娘家那三棵高大无比的黄葛树。
2015年春节临近时,听说故乡通了高速路,我突然萌生了回去看看的念头,于是偕同老妻,去到了那个难忘的地方。
我们穿过高架桥下的涵洞,爬上了日夜思念的儿时的“天堂”,远远地就看到了那曾十分熟悉的黄葛树,走近后再仔细看,黄葛树没有变!仍然枝叶婆娑、风姿绰约。
树下的那一排老旧的青瓦房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三层大楼房。楼下大门虚掩,主人似乎没在家,但应该也没走远。
大门前三棵黄葛树依然如故,只是又增加了几十圈年轮,变得更加粗壮了;屋边的那口山弯塘仍是一泓清水,风过之处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屋后的一片石谷子山坡上,一杆杆斑竹仍是一片翠绿。
正在我无限惆怅之时,房主人回来了。
待他走到近前,我才看到这人脊背被压得弯弯的,脸色黝黑,一张饱经风霜的窄脸。几经打量,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桂荃。他也似乎认出了我,嘴角微微颤动着。我喊了一声“桂荃哥!”眼里禁不住噙满了泪水。他也在犹豫片刻后,伸出了那只枯瘦而长满了老茧的手。
我们席地坐在大黄葛树下聊起了往事。他说桂菁成家后,前几年南下打工去了。走后就留下他帮忙照看鱼塘和几亩田土,生活倒也无忧,只是孤单。
至于大妹桂花,嫁到了十数里外的崩坎子,回一趟娘家要过两条河,也就回来得少了。
第二天,我们正收拾行装欲回程之时,桂荃提了一大筐鸡蛋鸭蛋和蔬菜,还有一条自家水塘的大草鱼来给我们老两口送行,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
临别时,他一直站在路口,看着我们的车开到通往重庆的高速路处。我也仿佛看到他迈着蹒跚的老腿,走向黑林子那三棵高大的黄葛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