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酒酿,经岁愈久,回味愈长。
回味一次,醉一次。
此时,我又酩酊大醉了,我醉醺醺地回到大山深处的那个村子里,回到黏着母亲的身影跟进跟出的忙碌气氛里,回到爷爷奶奶祭祀天地祭拜祖先的庄严仪式上,回到守望父亲满载年货客行归来的欢呼雀跃的心情中。
除夕的脚步声明明还只是隐约响起,兴奋难耐的情绪已经撩拨得我寤寐不安。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撩开罩着母亲床铺的白色的纱罩,看看母亲是否已经将为我做好的新鞋摆在床里的搁板上。
纱罩将母亲的床铺围成一间温馨又温暖的小屋,母亲常常在独立的小屋里飞针走线挑花绣朵。每年除夕我们家人人都能拥有的新鞋,是母亲在她若隐若现的绣阁里,挑灯夜赶,一针一线纳底绣帮连缀而成的。
不管有多少双鞋,之前还鞋底是鞋底鞋帮是鞋帮地散放着,但在除夕那天早上,等我撩开母亲的床纱,一定会看到,那些鞋子们,成双成对地完完整整地排在床架里的搁板上,等着迎接我惊喜的目光。
厨房里的香气转移了我的惊喜。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厨房,热闹非凡。
大灶上,咕嘟咕嘟翻腾着的大号铁锅里,黄亮亮的猪头鼻孔朝天地蹲在开水里,灶膛里烧着柴火,熊熊的火焰伸出长长的火舌,舔舐着灶沿,恨不得爬入锅中,将炖得耙软的猪头一顿风卷残云。
小灶上,炭火温柔的火苗在小号的铁锅底下开着红红蓝蓝的花朵。锅里的滚油已是滋滋难耐,急切地等着狠狠地煎熬那粉白黏糯的裹着肉粒的豆粉团。
离灶几尺远的地方,一个矮矮的小炉上,一大摞汽蒸格笼不慌不忙地吞云吐雾……
我站在灶旁,热切地看着母亲用手抓起一坨一坨事先调好的粉团放进锅里,看着粉团在滚开的油中浮浮沉沉,等它们渐至金黄,等它们浮在油面飘飘荡荡。成群结队的馋虫在我的口舌中食道里上蹿下跳,我只好不停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团团忙着的母亲没有忽视我毫不掩饰地嘴馋,她用漏瓢将金黄的酥肉舀入筲箕后,伸手飞快地抓起一坨塞进我的口中。我用牙叼着酥肉咝咝吹气,等它冷到舌头可以忍受的烫度,便肆意咀嚼,满嘴香气带来无可比拟的满足。
口腹之欲稍得满足,我开始惦记起我过年的新衣,它们还在长时在外、除夕这天一定回来的父亲的花背篼里。
花背篼并不是花色或者有花点缀,它只是用竹篾编成的网洞状的背篼。那些年的乡间,不知世上有行李箱行李包的说法。花背篼,还算是一种较为体面的随带器物。父亲在除夕这天背着满背篼的年货衣锦归来。
我和妹妹站在屋旁山梁正对长江的大石头上,俯视山脚从江中爬出来的弯弯绕绕拖拖沓沓的小路,小路上人影寥落。那零落又匆忙的身影在绵长的路上浓缩成一个一个黑点。
也许是相同的血脉里奔涌着无声的呼唤,我和妹妹从那些黑点中精准地确定哪个是父亲的身影。我们像两只于荆棘中好不容易发现小朵野花的蝴蝶,不顾一切翩翩飞在石头嶙峋的山路上,一直飞到父亲眼前。
父亲将他的背篼歇在石上,一层层挪开那些琳琅物品。父亲的背篼一直让我惊奇,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它几乎盛下全家人迎接新春所有的渴求和惊喜。
父亲从层层叠叠的物品中间,翻出一包杂糖,给我和妹妹一人抓几颗。缤纷的糖果兜住我和妹妹巡睃不止的目光。我们拎的拎抱的抱,和父亲一起将那每一份报春的喜悦带回家中。
奶奶在家里等着我,等我和她一起去敬奉土地菩萨。奶奶将炖好的猪头放入一个大大的木盆里,被桐油刷得黄亮亮的木盆,盛放着同样黄亮亮的猪头,视觉上就让人觉得富足和幸福。猪头仰面向天,口中衔着奶奶特意放进去的猪尾巴,奶奶说这样来年养的猪就会又大又肥。猪鼻孔里插着筷子,奶奶端着木盆,我手里拿着三炷香跟在奶奶身后。土地庙在屋后那棵大黑桃树下,奶奶恭恭敬敬地站在不到半人高的微型庙前,点燃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我们从中午开始吃团年饭。酒菜上桌,四方桌上,每一方摆着两双筷子两个酒杯一只碗。爷爷手持酒瓶,每个酒杯里滴几滴酒,奶奶给每个碗中盛上一小勺饭,将两双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爷爷一个接一个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洒在地上,口中念叨着邀请老辈子喝酒吃饭,求老辈子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团年饭应该慢慢吃。一家人自己推杯换盏,一年一次地客客气气融融洽洽,从正午吃到暮色渐浓。爷爷和父亲都喜欢喝酒,父子俩喝出了兄弟般的亲密。
等母亲将饭桌厨房收拾干净的时候,我们已经焕然一新了。
靠墙的大方桌上,摆上了几英寸大的黑白电视机。我们在倪萍灿烂的音容中沉醉,为赵忠祥醇厚的嗓音所蛊惑,在牛群冯巩的小品里欢笑……
远远近近时不时想起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我在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里沉入梦乡。
梦醒,已是中年。
儿时的,青春的,伴有年味的记忆,却依然悠长。
悠长,又充满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