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节的河流边,我时常眺望它的源头。春节早在殷商时期就隆重地登场,它是最盛大、最庄重、最有归属感的古老传统节日。
在春节喜庆的氤氲里,最容易发酵思古之幽情。浮想起祖先们的春节,在一年到头的日子里,他们风尘仆仆回到家乡,与家人共度一个春节,然后从春天启程,开始一年里的匍匐耕耘、艰难求生。
绵延了将近4000年历史的春节,而今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春节申遗成功,标志着这一赓续不绝的中华传统文化符号,在人类文明的浩瀚星空中闪耀出更加璀璨的光辉。
春节,是中国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活动,春运期间,数以亿计的人奔赴故乡。就像鲑鱼游千里返乡,候鸟跨半球归巢,投奔故乡的人,不为任何坎坷与磨难动摇回家的意志。
故乡的灯火在闪烁,故乡的亲人在凝望,故乡的一口老井、一棵老树、一个祠堂、一条小巷、一锅热饺、一杯老酒在等待……读懂了春节,也就读懂了中国人候鸟归乡般的团圆情结与具有高度凝聚力的家国情怀。
友人老韩在27岁那年把命运托付给深圳那座年轻的都市,在那里成家立业。
前些年,老韩在微信上跟我聊天,诉说春节的感受。老韩的故乡在包头,春节他把老父老母都接到了身边过年。老韩说,那年正月初一,他上午去公园、地铁站口拍照片,面对这个瞬间寂静了的大城,忍不住拍打自己的脑袋,恍惚以为自己是突然失聪了。
这种心情让老韩微微有些落寞,他一口气跑回家,父母正规规矩矩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老两口默默无语。老韩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说:“妈,我们马上包饺子,过年。”
可那晚上,一家人吃着饺子,还是感觉有一些气味不对,老韩的父亲习惯性地推开窗户,窗外是都市的灯火,却没有漫漫雪花。正月初三,老韩一家人又坐上飞机回家乡过年去了。
老韩在微信上给我留言,父母一到包头,眼神就不起雾了,话也多了起来,团圆的亲人们吃到了炭烤鸡、煨牛肉、红糖饼、红烧丸子、炖鱼……
今年春节前,我联系上老韩。我在微信里问他:“韩哥,春节在哪里过啊?”老韩迅速拨通了我的电话,他说:“爸、妈都先后走了,春节我要带上家人回老家后山去看看,那里有父母长眠的墓地。”
我问老韩,你在外地生活了30多年,还没把那里当作故乡?老韩引用了一个作家对故乡的解释:故乡是诞生生命的血地,无论身在哪里,血液里仍有故乡埋下的种子,而当这种子发芽,当这召唤再次响起的时候,你只能停下远行的脚步,重新去拥抱你的缘起。
老韩的话让我动情,他掀起了我对春节故乡徐徐展开一幅幅大地年画的心池涟漪。
有年除夕夜,我站在老家山头眺望,山下打着火把的乡人绵延成火光的巨龙,那是坐火车、长途客车、乘轮船、骑摩托车回家的老乡们正赶回老家的老屋,他们将在围炉而坐的团聚里,迎接春节的第一缕晨曦如约抚摸故乡的天幕;在正月初一的阡陌纵横中,遇见的乡人们总是遥遥作揖拜年,行使着古老的礼仪;在肃穆祠堂的中央,悬挂起了大红的灯笼,祖先与他们的后裔们,跨越时空一起欢度春节。
古希腊人认为,眼睛在视觉方面扮演着双重角色,双眼中可以发出一道苍白的光线,与世间万物接触以后再返回瞳孔,所见事物就像是旅行者归来的礼物。
我那今年73岁的幺叔,就是在与地图的深深凝望中双眼放光。去年,幺叔突发脑梗,住院回家后依然半身不遂,而今困顿于轮椅中。早年,幺叔与幺叔娘也辗转于全国各地打工,在他家客厅张贴着一幅中国地图,幺叔用铅笔标注着他去过的地方,一个中国农民便与一张中国地图血脉相连。风起云涌处,日月星辰下,幺叔和幺叔娘一共去过13个省市、70多个城市。
想起那些年的春节前夕,幺叔和幺叔娘从山西、内蒙古、河北等地乘着一票难求的春运火车回家。在火车上,那可是真正的“同车共济”啊,看一看他们在火车上的姿势和情景吧:坐着、站着、卧着、挤着、趴着、踩着、叫着、哭着,或倚、或躺、或靠、或伏、或蜷、或弓、或抵、或弯、或抱、或缠……他们就这样,在火车上一直保持着最艰辛最忍受的姿势。
当长途跋涉的火车在“喉管”里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终于到站了,家乡也就不远了,他们疲倦的眼帘瞬间闪现出了喜悦。
当幺叔、幺叔娘与乡人们站在村口,130多年树龄的黄葛树在风中翻动叶片,在春节里的金色阳光中发出翡翠一般的光芒。
那一刻,回到故乡过年的欢欣,让山川温柔,人心暖透。
春节,是停靠的码头,是归航的港湾,是与春暖花开故乡的双向奔赴,更是囤积与积蓄力量。奔赴春天,与万物相爱,与美好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