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前有一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家人开了个油坊,油坊那架很大的木头水车昼夜在河里转动,掀起小小的透亮的水帘子。每天上学都要站河边看一会儿慢慢转动的水车,然后才踏过小石板桥跑进校门。四十年后我又回到那里,学校简陋的小院儿还在,只是旁边盖起了新楼。校门前的小河干枯了,水车没有了,油坊老板也搬走了。”
这段回忆满满的文字出自著名作家谌容的笔下。文中提到的小河,就是重庆北碚歇马街道的小磨滩,提到的学校,是曾经的小湾小学——现在的小磨滩小学。
2024年2月4日,谌容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享年88岁。
她入读小湾小学时还是在抗战时期,“四十年后”女作家再次回到这里,已是1988年,而这一年距今又已近40年。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作家的生命在她的文字里延续。斯人已逝,文字长存。这位给中国当代文学史留下《人到中年》等多部优秀作品的作家,也与重庆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
一
作家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的《谌容文集》里,有一篇谌容的个人小传——《每一步都是置之死地又起死回生》。题目里有种决绝的气度和深刻的人生感悟,如果了解谌容在重庆的经历,就不难判断这样的感悟缘起何方。
谌容祖籍重庆巫山大溪乡,1935年10月25日,她出生于湖北汉口。父亲谌祖陶,毕业于上世纪30年代北京的中国大学法律科。
谌容1岁多时曾患上小儿肺炎,眼看气息奄奄生还无望,已被家人从床上挪放于地。幸亏被父亲的巫山小同乡、中医名家冉雪峰先生看见,开了一服中药,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所以,谌容在回忆中感慨地说:“救命之恩难忘,至今我对中华医学顶礼膜拜坚信不疑。”
谌容同样感恩于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杨淑芳是河北保定人,出身于封建大家庭,河北保定女子师范高中毕业后,在北京东城史家胡同小学任教。
杨淑芳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看《红楼梦》《聊斋》,对京剧《锁麟囊》《玉堂春》不但熟知还会唱几段,这对童年的谌容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全面抗战爆发后,父亲供职的国民政府司法机关内迁西南。谌容随家人逃难到了四川成都。一天,日本飞机突然轰炸成都,因来不及躲进防空洞,炸弹近在咫尺爆炸,父母用身体遮挡着年仅7岁的小谌容,他们自己却受伤血流满面。
谌容曾说,如果不是家人遮挡,她也难逃一死。童年的记忆深入骨髓,难怪她的笔下总有那么深刻的生死追问。
二
此后,谌容在重庆续读了小学和初中,并在重庆工作,也从重庆起步,走向北京。
1943年,谌容全家随司法机关疏散至巴县的歇马乡(现北碚区歇马街道),谌容就近入读于小湾小学。
即使在今天,这片乡村依然宁静安详。
抗战胜利后,父亲调至北京工作,10岁的谌容也跟着北上,在北京东单三条的“明明小学”读到小学毕业。这所私立小学设在胡同中的一栋洋楼里,颇有点“贵族气”。
1947年年底,父亲又调回重庆,全家再次跟着南归。初中没毕业的谌容考入南岸的女二中(现重庆第二外国语学校),读到初中二年级。谌容在个人小传中写道:“在这个学校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重庆解放前夕国民党撤退时放的那一把大火。那天夜里,我们站在学校的山坡上隔江远望,只见对面城里一片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师生们都惊恐万分,怕回不去城里了。”
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父母把谌容和妹妹送到成都一个远房亲戚家。然而在亲戚家住着很不适应,不到一年,谌容就自作主张买了车票带着妹妹回到了重庆,其要强的性格可见一斑。
谌容开始文学创作并不在重庆,但阅读的基础却始于重庆,命运齿轮也转动于斯,这是她与重庆的又一种缘。
1951年3月,16岁的谌容通过招考,成了重庆西南工人出版社门市部(书店)售书员,正式步入社会。
当时的书店开架售书,店员的任务是站在一旁监管服务。她却只顾站在书摊旁看小说,完全忘了自己的职责,以至于许多书都“不翼而飞”。后来,书店经理就把她调去开发票。
对谌容来说,这就清闲多了。“虽然顾客多的时候不便低头看书,人少时还是可以的。因而就盼着下雨,那种天气逛书店的人寥寥无几,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桌子后面看小说。”
三
1952年6月,西南工人出版社门市部与新华书店合并,当时的《西南工人日报》编辑部需要一个干事,就把“开发票时字写得不错”的谌容调到了编辑部。
母亲杨淑芳写得一手好字,谌容自小就练习颜真卿的字。但谌容既不是编辑也不是记者,而是“打杂”的:给编辑记者领工资、发电影票、跑印刷车间、拆看读者来信,然后分类交给编辑回信。晚上12点起来,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录新闻,因为当时没有电传之类的,为了不耽误第二天见报的重要新闻,只能夜半时分一字一字记录下来,然后交夜间值班总编。
1954年中央出台政策:凡工作三年以上的青年干部可以报考大学,入学后由国家给予助学金,享受调干大学生待遇。这对谌容来说,无疑是喜从天降。她的工龄已三年半,够了,于是兴冲冲地跑到人事科报名。
单就学历来说,谌容仅仅初二,想考上大学几乎不可能。但谌容是幸运的,报社的编辑记者大多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学生,文化底蕴深厚。
谌容身边不缺“良师”,自己更是暗中努力。工作之余,她读完了初高中的语文、历史、地理教科书,还广泛涉猎了中外文学。当年的俄文很受追捧,电台里天天教。她也买了台小收音机,很认真却也是毫无目的地跟着学。
谌容回忆说,正是这一系列“盲目”自学,为她考大学作了充足的准备。当时还要考一门“时事政治”,因为她每天都要记录国内外的大事新闻,所以基本不用复习。
就这样,19岁的谌容考上了北京俄文专修学校(现北京外国语大学),从此“飞”出了山城。
北碚区教师进修学院教师谌传德和谌容一家有过不少交往,他在一篇文章中介绍,谌容的母亲和妹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在北碚工作,退休后住在北碚东阳镇,父母去世后也都安葬在东阳镇谌家磴。
1988年,谌容第一次回重庆,就去看望了母亲和妹妹,还去歇马镇寻访当年读书的故地,因此有了本文开篇那段文字。
是的,那条小河已经枯干,那水车,那油坊也早已消失。突然想起电影《长安三万里》的一句台词“诗在,书在,长安就在!”这或许就是文学与一个地方生生不息的深刻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