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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版:两江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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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11 月 27 日 星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遇见茶是缘分

徐南鹏

  中国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放最后,不止有一种说法。

  对有些人来说,茶并非必不可少,没喝过一口茶,也过一辈子,绝无憾意。也有人说,中国是诗的国度,说话讲韵律,凑七个字,讲七件事,加上茶是阳平,落在后面是必然。哪种说法,都有道理,都有人信。

  我讲的,茶是缘。老同事让我给他讲茶,安排两个下午,我应了。把茶的分类、泡法这些知识性的东西和历史串起来,讲了一个下午,本来想讲茶的趣事,没讲成,他也没听成。这都是缘分。他说我对茶有常人没有的敏感。我解释说,我来人世间,吃的第一口是茶,不是奶。他以为我开玩笑,但事实如此。我出生在农村,是村里姨娘接生的。南方农村煮一杯陈茶,喂给刚出生的小孩,其功用略同于北方给小孩喝黄连水,解痰清肺。

  20多年前,刚到北京,我周边喝茶的人不少,但多是茉莉花茶,大盖碗,放一小块冰糖,浅浅的甜,像是当年多数国人所希望的生活味道。这是一种方式。真喝茶的,不是这喝法,是喝茶的韵。韵,是趣味,是人的加入,是情感的参与。

  中国人把单纯的生活必需品说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化,像东坡肉,吃的已经不是猪了,这是东方人独到的智慧。近年来,喝茶的人多了,风雅人也多了,懂茶不懂茶的人在一起总要聊上两嘴,好像不表达几句个人见解,不让人觉得自己爱茶懂茶,就上不了台面似的。这过界了。但也不觉得有啥不妥。

  懂不懂茶,在我看来,学不是关键,关键在喝。喝过好茶,自然懂什么茶好;没喝过,听别人讲得再多,想象和真相之间总是隔着一条河。

  有人问我,三棵树怎样?三棵树是指生长在武夷山九龙窠景区的大红袍母树,至今有三四百年历史。茶好,与茶生长环境大有关系。武夷山在北纬28度左右,海拔600多米,正是茶的最佳生长地。那里山静水美,不管哪个季节,人去了,都会产生安静泡在水里晒太阳的愿望,或者安静坐在山上吹风的冲动。

  从自然主义角度看,武夷山峰陡峭、秀水回肠、风光胜美。“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不要说茶,即便是人,生于斯长于斯,多点灵秀清明不足为奇。如果论科学,只能说这里土壤好,丹霞地貌乃亿万年间的沉积岩风化所成,土层虽薄但富含矿物质;气候好,清泠泠的九曲溪穿行于山间,白天阳光猛烈,早晚云蒸雾罩,昼夜温差大,没有比这更高端的茶生长环境了。三棵树产的茶,乃人间稀罕之物。

  现今,世上已无三棵树。三棵树被列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2005年5月3日最后一次采摘,得茶20克。2007年10月,中国国家博物馆举行了一场特别收藏仪式,由武夷山市政府把最后采摘的三棵树茶叶赠送给国家博物馆珍藏。

  遇见大红袍,是趣事,是缘分。上个世纪90年代,我上武夷山,主人雅兴,精心安排。一大早,我们先上了大王峰,看日出。主人要我写首武夷山的诗,回报是请我品大红袍。我欣然答应。

  下山后,我们来到武夷宫。主人把四面窗户打开,微微晨风吹拂,桂花香迅速涌进,占领整个房间。待大家净手坐定,主人把滚烫的山泉水注入茶碗,奇迹瞬间发生,宽敞厅堂里竟然闻不到一丝桂花香!以桂花香之浓烈,在大红袍的霸气面前,如同小动物听闻山大王出场,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一时间,众静默,敬崇之情油然而生。

  那时,我方明白,为什么古人把武夷山所在地称作崇安,崇敬、安详呵!

  茶,有气,而不只限于香。同我爱人谈茶气,她不解,为什么不用茶香?

  我解释,茶香仅仅是香,不会有层次感;茶气不仅香,还有清,是茶同水结合后才有的层次,茶气维度高于茶香维度。

  在屋里,我燃了根沉香,香气袅袅逐渐迷漫开。我说,这是香。爱人说,很香。我说,你先出去,一会叫你。她出房间后,我泡上水仙,倒在茶杯里。白瓷茶杯中,茶水浅黄而清亮,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脂般的气,缓缓浮现、移动、飘散。我说,来吧。爱人走到房间门口,我让她站住,闭上眼睛,深呼吸。她说闻到茶香了,沉香没有了,茶香像一支箭。我喜欢这个箭字,穿透力极强。当然,我说,茶的清香,可以是容器,也可以是一面墙,消融或者阻隔其他的香味,包括沉香,正如场的存在。

  茶的气,要有水才能完成,好茶得有好水。早些年,参加过北京马连道一次茶会,一群茶达人品茶评茶。

  普洱、单枞、老白茶,一圈下来,喝的开心,说的高兴,听的也津津有味。快散场时,主持人见缩在角落里的我没说话,客气一下,问我,你是哪家的,也说说?我本不想说,但朋友已把我从座位上推起来,只能礼貌地向大家举了举茶杯,说,大家讲茶讲得好,我没什么可讲的,只是这水,有来历。听我这么一说,主持人把放下的杯子又端起来,走到我跟前,说,敬你,你是第一个讲到水的。然后,他拉着我,把他边上一个座位腾给我。

  他告诉大家,这水是北京城东南60公里外的一口井里取的,这口老井,他找了三年多。水之于茶,是引信,也是载体。好茶遇见好水,才懂得和解和珍惜;好水宠溺好茶,如我们回归自然天性的一份渴求。

  茶是中国的文化,也是中国的人生。需要高的时候,茶高得上去,高成国家层面的礼仪。瓷和茶,都是中国人的发明,最终奉献给世界,推高人类文明。这是中国人应该有的自信。

  需要低的时候,茶低得下来,低成一个人的生活和情趣。诗人、评论家霍俊明喝过我泡的茶,大概率味觉被锁定了,他欣赏我的一首诗,“白瓷的杯盏/放下时,叩木桌发出轻响”(《茶经》)。他说,我喜欢这一声静夜中的“轻响”,这是一次无意的提醒,也是无端的自明。提醒和自明,是茶自带的,也是人所追求的。

  立冬日,千里之外的朋友发来张图片,一杯茶,随后是两字:甚念。看那茶汤色浓酽透亮,茶气饱满,非宋聘不可能有。

  隔着手机屏幕,我似乎闻到了老茶独有的香气。我复:缘分,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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