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只道曲词好，再听已成曲中人。这句话是笔者阅读《乐府诗集》感受的形象概括。初次接触《乐府诗集》是在大学时期，那是古代文学课程的重要内容，当时并未读完全书，但其中的代表作品则是基本读过，其中一些至今还能背诵。当时的感觉这些诗写得很鲜活，很美，以当时的阅历，也只能理解到这一层。几十年之后再次集中品读，如晤老友，分外亲切，那份新鲜感还在，与年轻时不同的是，此时多了一份感动，细味其中的不少诗句，不觉潸然泪下。

　　有些书读一遍即可，有些书则需要用一生的时间细细体会，《乐府诗集》显然就属于后者。

　　做了几十年的文学研究，接触过太多文学作品，泪点已经相当高了，但面对《乐府诗集》里的这些乐府诗，心灵仍然是不设防的。就拿人们谈论最多的爱情诗为例，看看《上邪》里那些饱含深情的诗句吧：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短短三十五个字，滚烫的诗句活画出一颗炽热的灵魂。如果不是爱情遇到很大的阻碍，女主人公是没必要把话说得如此决绝的。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她坚守自己的爱情，说出如此坚定的誓言，都是值得敬佩的。丝毫没有坐宝马车还是坐自行车的纠结，言为心声，发自自己的灵魂，大胆去爱，爱得如此理直气壮，爱得如此轰轰烈烈，爱得如此纯粹，没有一丝犹豫，你没法不感动。如果还能听到当时的曲调，我想它一定是相当激昂的，充满战斗精神，让人热血沸腾。这就是先民们的爱情。

　　为什么如此质朴的诗歌能打动心灵？答案只有一个字，真。这个真，是真实之真，也是真诚之真，这恰恰是很多文学作品所缺少的。这也是笔者阅读《乐府诗集》的最大感受，全书所收作品，不管是郊庙歌辞，还是民间小调，不管天南海北，都是发自先民内心真实的声音。感谢当时的乐府官员，是他们不辞辛苦地征集和整理，为后人保存了一笔十分珍贵的文化遗产。

　　也许爱情最能体现感情的丰富多彩，最能扣动心弦，《乐府诗集》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也正是这类诗歌。就笔者的想象，《上邪》更可能出自北方性格刚烈的女子之口。《有所思》女主人公的口气似乎也透着一股来自燕赵大地的豪侠之气。至于南方女子的柔情似水，《西洲曲》中体现最为淋漓尽致，那份飘荡在灵山秀水间的真情挚感同样令人感动，爱情原来如此美好。都是描写爱情，都是直抒胸臆，但没有固定的套路，没有后来文人的那种矫揉造作，质朴鲜活，直击灵魂。即便是戛然而止的分手，也照样说的明明白白，不拖泥带水，有了《白头吟》《上山采蘼芜》这样的作品，《乐府诗集》里的爱情诗歌才更为真实可信。从这个角度来说，《乐府诗集》反映的是一部我国先民的情感史。

　　以往提到历史，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二十四史之类官修的正史，这些史书记载的多是军国大事、帝王将相，要么就是一堆统计数字。如果要了解先民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靠这些材料是不够的。过去人们常说六经皆史，借助这个说法，也完全可以说诗歌皆史，这些充满诗意的历史是触及人们情感和灵魂的。

　　《乐府诗集》里还有一些叙事诗，如《木兰诗》《陌上桑》《孔雀东南飞》等，其中的人物形象如花木兰、罗敷、刘兰芝等，早已脍炙人口，这些人物形象或许是虚构的，即便实有其人，她们也进不了官方的史书，但对后人来说，这些人物形象比史传里的人物更真实，也更有魅力。也许这些作品中的具体人物和具体事件是虚构的，但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完全可能发生，更重要的是诗句中传达的思想和情感，这些思想和情感是真实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但被一代又一代的史官们忽视了。

　　同样，《饮马长城窟行》《十五从军征》《古歌》《悲歌》这类作品多与战争相关，从史书的角度来看，它们并没有指明哪场战争，更没有点出其中的人物乃至具体的时间地点，这无论如何是不会被载入史册的。如果对战争的记载只是攻城略地、丰功伟绩等内容，它注定是残缺的。如果要了解战争带给人们心理的痛苦和创伤，了解作为丈夫、妻子因战乱长期分离的煎熬，这些作品有着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这些回荡在历史深处的歌声值得永久保存。人们为何特别看重杜甫的“三吏”“三别”，将其诗歌称作“诗史”？原因正在于此。

　　翻开《乐府诗集》，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还有那些美得醉人的风景：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不就是南北朝时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吗？耳边回荡着降央卓玛金子般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