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云卷云舒,花枝摇曳。
窗外有沙沙地、细细地声音响起,是竹叶摇动的声音,这种声音熟悉、亲切。
老家房前屋旁曾有一大片竹林,每有风起,竹叶必伴着“沙沙”的乐曲,婆娑起舞。我站在檐下出神地望着它们,时常幻生出一帧帧动画来。
竹林起风,或有神仙降临。出神之际,一仙风道骨的老人翩然而至。老人身着无缝仙衣,手持一根竹杖,颔下美髯、须发飘飘。他站在房前的竹梢上同我打招呼,自称衍公,来自闽越国。我那时尚小,不知衍公为何人,更不知闽越国在何方,只觉得老人亲切和蔼,像极了爷爷。
我向衍公说,门前的竹林太高了,挡住了外面的世界。衍公哈哈一笑,手抚美髯,徐徐说道,“小小心愿而已”,然后飘然而去。衍公去时,长袖一挥,竹林俯首相送,我趁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跟书中的世界一样有趣。有一天,我无意间在书中读到了解缙与竹的故事。那故事中的竹,与我家门前的竹竟有几分相似。说是解缙与财主家斗智,面对门外财主家茂盛的竹林,挥笔写下“门对千根竹、家藏万卷书”的春联。财主一看,不高兴了,有心刁难解缙,派人将所有翠竹砍去了半截。哪知解缙灵机一动,提笔在春联的末尾各添一字,变成“门对千根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一看,气极败坏,索性将竹林全部砍除。哪知聪明的解缙再提笔蘸墨,在春联的下面各又加上一字,变成“门对千根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财主见了,只好自认倒霉。
这虽是笑话一则,却激发我立志要做像解缙一样有才华的人。因为和他相比,我已经成功了一半——门对千根竹。
但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藏下万卷书。如果非要找个原因,可能就是父亲当年没有舍得砍掉门前的那千根竹。于是后来,我又立志要做像“竹林七贤”一样贤达的人。
做“竹林七贤”一样的人,首先得有竹林,而且是有名气的竹林。老家的竹林肯定是不匹配的了。那所谓的千根竹,就跟我的藏书一样,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但有名气的竹林还是有的,而且名气还很大。
在梁平的西北部,距城区30多公里的地方,便是闻名遐迩的百里竹海。这片竹海地处明月山系的中段,为中国西部自然人文过渡带,总面积119平方公里。这么大的面积,或许要比“七贤”所居的竹林大得多。要是“七贤”在这样的竹林下饮酒、写诗、作赋、抚琴、纵歌,岂不更快活?而我拥有这么广袤的竹海,却找不到一处纵情的去处。是竹海太大,迷失了自我?还是世界太小,发挥不了自我?
迷惘之际,偶然看到陈寅恪先生说,“竹林”既非地名,也非真有什么“竹林”,而是“七贤”比附天竺之“格义”,取“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成为“竹林七贤”。
所以,我空拥竹海,却非贤达。
好吧,既然做不了贤达,那就做个雅士。苏轼不是曾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做雅士可是要容易得多,只要做到不吃肉,房前屋后种几棵竹子便成。而且苏轼还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瘦点好呀,自古就有“千金难买老来瘦”一说,还有“楚王好细腰”的典故,可见瘦的好处居多。胖的、肥的就不一样了,与之相伴的,多是“三高”之类的疾患。
我本想从形象上先雅起,却一直走在俗的道路上,且越走越远、越走越宽广。记忆中,自己也曾雅过,那得从小时候说起。小时候,温饱尚未解决。所以,那时我想不雅都不行。当兵后,部队吃得饱,但训练量大,体内的脂肪几乎存不住,可以继续保持雅的形象。转业后,生活条件每日愈优,锻炼逐日减少,从雅到俗只费一日之功。
望着自己越来越俗的身形,我不禁怀念起竹来。可是,老家已拆迁,城里的房子是不可能种竹子的,除非在办公桌上养一盆文竹。但文竹那气势,怎能与“千根竹”“竹林”或“竹海”相比?
或许有人会说,那城市公园里、小区内不是经常有种竹子的吗?不错,是有。可那几排人工种植的竹子,犹如我的藏书,稀疏可怜。如果非要强行赞美,最多算拐角风景,自娱自乐而已。
我不禁又想起了那片竹海。竹海浩瀚无际,我努力登上山巅,放眼四望。风起时,沙沙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叠一浪,排山倒海。一排排的竹浪向我涌来,像翻开的一卷卷书页;一阵阵的竹涛向我滚来,像天际弹奏的《广陵散》。我张开双臂,纳下了竹海的全部。
从此,我虽居无竹,却胸有万顷竹。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