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枕蓝天,脚踩大地,穿过亘古时空,来到我的童年。
一个石匠,把你千锤百炼,变成石磨的模样,来到我的老家。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就是你的高光时刻。
那时,除了在庄稼地里的时间,除了在床上睡觉的时间,除了灶边做饭、桌上吃饭的时间,全家人的时间,都围着你转,你成了家的中心,生活的中心。把玉米、小麦、高粱磨成粉,用来蒸馍馍做锅贴,得劳驾你。逢年过节做豆花,泡胀的黄豆到你的体内走一遭,洁白的豆浆如同山野的瀑布,挂满你的腰身。孩子们嘴馋想吃蒸肉了,母亲将炒熟的大米经你一碾,那四溢的香味,就将在外撒欢的孩子牵回了家。甚至中秋节做糍粑,也要用上你。
那时的你,青春又朝气蓬勃——你有使不完的劲,出不完的力。一天没转动,你就浑身不舒服;即使白天没活动,晚上也得补上。吃过晚饭,没人招呼,无人使唤,你就像磁石一般,把全家人都吸引到你的身边。那时还没有电,男人移过马灯,取下磨杆,娴熟地挂在你的身上。女人用升子装上玉米,随着你转动的节奏,不断往磨眼里喂食。爷爷奶奶也围在你的身边,帮着递家什,传面粉,眉宇飞扬之间还谈论着白天听来的稀罕事。就连读小学、初中的孩子,做完家庭作业,也要来到你的身边,伸出手来搭在磨杆上,帮着出把力。一家人的夜生活,就围着你度过了。
那时的你,周身是劲,浑身有力,如同猛狮一般。你用那锋利的牙齿,将包谷、小麦、高粱,黄豆、魔芋,以及生活的粗砺、心愿的崎岖甚至一切一切的不顺意,嘎嘣嘎嘣咬得粉碎,日子就变得至细至味,活色生香了。
那时的你是歌者,乐呵呵的歌者。你每每转动一圈,都要发出一声长长的浅浅的天籁般的低吟,把全家人的欢声笑语传得很远很远。
你咕噜噜转动的上扇,就像我那主外的父亲,为了这个家,永远不知疲倦地奔忙着。你沉稳的下扇,就像我那主内的母亲,牢牢地守住自己的阵地,任凭风起云涌,都纹丝不动,把这个家当得妥妥的。磨盘则像我那心地宽广的爷爷奶奶,家里的高兴事烦心事,一股脑儿都接着,随着那刷子麻利地打理,物各其主,该去哪就去哪吧。
如果啥时候,你吐出几颗玉米粒来,我知道,你已累了,倦了,需要调理,需要休息了。父母请来石匠,将你体内那弧线的斜纹,用錾子打磨锋利,就像武士打磨他的刀剑一样,哗哗哗,哗哗哗……愈后的你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
日子从你身上流出,亲情就被拉得悠长悠长。随着千万次的转动,你的身子一天天矮了下去,如同父母的身子一天天佝偻下去一样,而孩子们的身子却一天天高大了起来。
你老了。你的同伴,有的被遗弃在荒山野岭,荒芜于蒿艾之间。有的被人作了石阶,或铺成了地面。而你,寂静地蜷缩在农展馆的一角,鲜有人来参观你,更没人去推动你,你像一个掉了牙的老妇人,落寞无奈,无人问津。
现在即使在农村,也很难见到你。如果我想念你了,我就回到故乡,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那蜿蜒的山路,在那深深的溪涧处还镶嵌着几架磨盘。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听见那推磨摇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