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巴县志》关于重庆的城市文脉,有个颇为有趣的说法,叫“江州结脉处”。该书建置篇写道:“重庆府署,在太平门内,《通志》:宋嘉兴间建……旧署南向,倚金碧山,为江州结脉处。”
这是说,明清时期重庆府衙所倚的金碧山,就是渝中半岛的结脉处。“结脉”是借用中医词汇来描述山水形胜的一个概念。
金碧山在哪里?现在可能少有人知道,但关于“金碧流香”或许多少都听说过,它是古代重庆的著名景观,位列“巴渝十二景”之首,其所指就是金碧山及其瀑布。《巴县志》指明了金碧山位置:“县城内,汉时分祠金马碧鸡处也。宋淳祐中制置使余玠因旧址垒为台,曰金碧台……在崇因寺侧。”
这是说,早在汉代,金碧山就已得名。其时这里建有金马、碧鸡祭祀祠,记载在《汉书·郊祀》篇:“或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蘸祭而致。”汉代的益州即巴蜀地区。刘备当年进西川,取代刘璋为益州牧,巴郡亦在其中。南宋余玠曾在此建了金碧台。金碧台一侧的崇因寺,曾是重庆城内最大寺庙,建于北宋,苏东坡为其题写有“第一山”牌坊。崇因寺后来称作了长安寺,旧址即今重庆25中学校园,新华路长江索道站上方。
新华路原名大梁子,即金碧山的山梁,是城内制高点。站在这里,眼界所及,下半城和长江南岸诸山尽收眼底。金碧山下,蜀汉李严筑过重庆最早的城门“苍龙门”,南宋余玠设过四川制置使司,元末明玉珍建有大夏国皇宫。明清时期的三重行政机构——川东道、重庆府、巴县的治所,还有府城隍庙、县城隍庙、试院、会馆以及密集的码头、商埠、佛寺、道观等均在此间。
早年这山上没有那么多房子,自然生态良好,林木茂盛葱郁,四季瀑泉涌流。“俯瞰江城,饮虹览翠,每轻风徐过,馥馥然袭袂香流。”这是明朝隆庆年间重庆知府张希召对“金碧流香”的描述,他还在余玠垒的金碧台旧址建了间金碧山堂。清乾隆时期重庆知府书敏也在台上建了个观景亭,并题写亭额“金碧”。书敏是清代著名书法家。
山水胜景讲究自然与人文并重,这是古来的传统。《巴县志》把“金碧流香”列为十二景之首,金马碧鸡祠、崇因寺、余玠金碧台、书敏金碧亭便是依据。
或问,现在这山上已经没有瀑泉涌流了,“江州结脉处”还在吗?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瀑布看不到了,但山还在。从长江索道上新街站看过来,北起东水门湖广会馆,南至太平门白象街,其间的深色背景便是金碧山。只是在其轮廓之上,一群摩天大楼成为新的制高点,而金碧山则作为城市基石,把一座新城托举起来。
我曾有幸与金碧山长期相依。小时候我家距此不远,新华路上的人民剧场、工人电影院、青年宫(市艺术馆)露天电影场和游泳池,是常去之地。新华路东侧的人民公园更是最佳“耍坝”,我们常在园内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公园连通解放碑和下半城,地形复杂,追逐与逃跑都有足够空间。累了困了,还可在溜冰场的看台上躺下睡觉。
有一次,我躺在看台上仰天遐想,忽见一只鹰从江边天际远远飞来,到公园上空转呈俯冲之势。我吓了一大跳,担心自己变成鹰爪下的小鸡,慌忙起身躲藏。溜冰场台阶边有个岩洞,我钻进去紧张地看着那只鹰。鹰并没有冲下来抓我,只是在天上往返飞翔,似乎在向人们炫耀技艺。
那个岩洞并不陌生,早些时候我与小伙伴也点起火把进去探看过,很深,走不到底。后来知道岩洞也做过防空洞,由此斜斜地往下,可以连到聚兴诚银行旧址。1937年冬,南京被日军占领,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外交部便在此办公。大楼后来做了工商联大厦,现在还立在望龙门公路边。
多年以后,我再次来到人民公园,待了近二十年。这次不再是玩耍,而是讨生活了。我成为渝中区文化馆馆员,与一群同道建起文学社,办了文学刊物。
文化馆在人民公园北端,办公室窗下便是那个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溜冰场。馆舍后面的陡峻山崖,正是“金碧流香”瀑泉涌流之所。山崖之上则是重庆市艺术馆和25中学,亦即早年的崇因寺。某天在文化馆,我和一位作者正为一篇小说的修改争论不休,忽然传来中学生清脆悦耳的朗读声,恰如“轻风徐过,馥馥然袭袂香流”。屏息聆听一阵,我俩便相视一笑,不争了。
今日新华路,密集地排列着农业银行重庆分行、民生公司总部大楼、轨道一号线小什字站、东水门大桥,以及联合国际大厦。在其下方还有巴县衙门、白象街、二府衙、湖广会馆以及最新发掘的南宋抗蒙战争指挥部“余玠帅府”,考古学界称之为老鼓楼衙署遗址。
千百年来,金碧山默默地塑造着这座城市的坚韧与活力,“金碧流香”也以不断变化的笔墨,把城市文脉清晰地记入史书。这或许便是“江州结脉处”的最好诠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