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好！”

　　远远地，我就看到正在校园里散步的已经退休十余年的老校长，兴奋地唤了一声。

　　“小何好。”老校长走到面前，确认是我，停下了脚步微笑地打了声招呼。

　　我正要去给新上岗的年轻老师做培训，时间还早，就陪老校长顺道走一走。他随口问了我工作的近况，我却不敢随口回答。每个问题都是经由大脑快速整理妥当再出口，全然不似平时那样，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其实，这份小心翼翼源于我对他的敬畏，而敬畏从他招我进来开始。

　　二十多年前，我被同学撺掇着进了现在就职的重点中学面试。之所以说是同学撺掇，是因为我压根儿没想过做老师，那时候满脑子弥漫的是“仗剑走天涯”的豪气，必须要去更广阔的天地干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然而面试顺利得出乎我的想象，直到校长谈话这一关。

　　第一次见校长，觉得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个子原本很高的我自动矮了三分。“我们学校要的老师必须专心于教书育人。”他对着我说，似乎看穿了我三心二意的把戏。又矮一分，我唯唯诺诺地应承着“不会不会”，心里却坚定地说“不来不来”。

　　面试结束，我决定遵从真实的内心，逃离教师这个岗位，逃离这个闻名的学校，逃离这个洞穿人心的校长。

　　但是人生有时候真的不按照预定轨道行走，毕业后因为各种原因，我还是到面试的唯一一所中学报了到，不可避免地又再见到了校长。

　　我上班第三天，站上讲台的时候，猛地发现教室后面坐着校长，陪同他的还有教务主任。他们正襟危坐的样子，让我脊梁骨发凉，天气是炎热的，而我冒的是冷汗。跌跌撞撞，上完这堂平生最难捱的作文课，拖着脚步走到校长面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虚脱倒地了。

　　“作文课要求真求实，花里胡哨的少用。”教物理的校长对着教语文的我一语中的。我这才想起刚刚上课我一会儿引用热播的影视剧经典台词，一会儿朗读让人眼花缭乱的超长排比句，脸一阵阵发热。“继续加油！”说完这句，他和主任快步走出教室。

　　这次突然袭击的听课给我的震动着实不小。

　　一直对自己选择做老师有些耿耿于怀，一直不能丢掉大学累积的志得意满的各种标签，一直就是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觉得当个小老师好简单，然而校长的话彻底击中了我，让我清醒认识到皮囊下掩藏的“小”。

　　震动的结果是我对他更加敬畏，远远地看到他，就绕道走，实在绕不开，就鞠个躬问好，不敢抬眼看他。当然还有一个结果就是我真的开始加油。我天天听老教师的课，请教之后认真备课，不停搜集学生反馈，把这些都投射在我的课堂。我的课越来越受欢迎，我也成了学生满眼满心喜欢的何老师。

　　终于送走了自己的第一届学生，开完总结会，年级组织了一个工作聚会，邀请了学校部分干部，其中就有校长。幸亏我坐在角落的一桌，不容易被发现，我正暗自庆幸会选座位，没想到校长端着茶就走到了我们这边。

　　他先是表扬大家一路辛苦，然后走到每个老师面前单独敬茶。我正诧异这么大一个校长要躬身做这样的小事，他就走到了我面前。我诚惶诚恐站起来，端茶杯的两只手都有些抖。

　　“小何是个好老师！”七个字就这样没有征兆地入了我的耳，我感到头晕目眩，定了定神，终于抬头正视他，我一直敬畏的校长。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涌出来，我就傻愣着，直到同事扯我坐下。

　　这七个字却没有随着校长的脚步远走。“小何是个好老师！”我反复品咂回味这句我当时其实要拼命跳起来才能够得上的评价。明白原来即便我坐在角落，也早就被校长看见，原来即便校长再也没有坐在后面听我的课，我的汗水耕耘也一直被他关注。

　　这七个字是他对我的肯定和期许，于是从那天起，这句话一直种在了我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在我工作困难的时候，在我职业倦怠的时候，在我经受委屈的时候，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七个字，给自己鼓励，给自己信心，让自己整装再出发。

　　二十几年倏忽而过，如今散步的两个人，一个是七十多岁的退休老校长，一个是即将知天命的中年女教师。又寒暄几句后，我突然问鬓发斑白的他一个问题：“校长，您记得当年对我说过的很重要的一句话吗？”他一愣，摇了摇头，“不记得了，老了……哪句话？”“就是……”本欲冲口而出的那七个字我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因为我从校长的神态里已经洞悉了一切，不止这一句话，他对我说的所有话他都不记得了，他对所有他看着长大的老师说的话都不记得了，这些我和我的同事视为圭臬的话。

　　“我也不记得了，您说了好多话呢。”我笑了，他也笑了。干嘛非要让老校长回忆起他的哪句话曾经在一个年轻老师心里掀起的波澜呢？按照他的建议鼓励做成了他想看到的样子不是最好的回顾和展示吗？

　　分别的时候，我还是按照年轻时候的习惯，给他鞠了一躬，然后目送着他走远。我也朝教学楼走去，那里还有一批正待上岗的年轻人等着我去做培训。但是我今天临时想加一个内容，我想从校长的话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