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大多数时候,劳动并不是我们常常以为的那样,是一个轰轰烈烈的词。事实上,劳动是一个沉静的词——静水深流的那种沉静,蕴藏着巨大力量的那种沉静。
前段时间,在重庆垫江白家镇,我见到了这里的五位劳动模范。白家镇劳模之多(全国劳模四位、市级劳模三位),全国罕见,所以也称劳模之乡。劳模是最为杰出的劳动者,但他们给我的基本印象,却是沉静——与普通农民毫无二致的沉静。我相信,这一定是劳动,特别是面对土地的劳动,赋予他们的特殊气质。
一个农民,一生都在土地上劳动,每天面对的是大地之下深广无际的沉默,人类的复杂语言在此基本无用,只有通过劳动,才能与土地对话。这种对话摒弃了日常的琐屑和无意义,充满了爱与尊重,还有来自生命繁衍的庄严。久而久之,土地上的劳动者就变得精神超拔,内心安稳了。自然地,其外在表现,就是沉静。
他们也有跟土地诉说心事的时候。这时他们只好使用人类的语言——那些莫名的忧伤和快乐,以及朴素的理想,常常是羞于向人提起的——但他们只用最简单的词,并且声音很低。因为脚下这块终年厮守的土地,完全能听清、并听懂他们说的什么。
这些劳动模范,与家乡的土地有着最为古老和质朴的联系。因为太热爱,所以舍不得土地被荒弃,被污染,或者被随便硬化成什么(除了道路等基础设施)。他们只在土地之上种植,饲养,并且仔细经营,造福于更广大的民众。
他们最乐意看到的,是庄稼丰茂,瓜果硕大,人畜两旺。他们聪明、踏实,有坚定的意志和持久的耐力,更有一颗善良的利他之心。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一天一天改变着土地的面貌,也改变着自己和乡亲们的生活。虽然他们和土地都习惯于沉默,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最和谐的律动和最深刻的理解。同时,这也是他们和土地之间的秘密,外人是无从知道的。
当这些劳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看到了他们。那是几个身上沾着泥土、面目沉静的劳动者;可是他们却未必看到了我们,因为在他们眼里,早已远山辽阔,繁花似锦,容不下我们这些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闲散之人了。
咂酒
我不善饮。白酒不敢碰,啤酒不喜欢,葡萄酒能喝一点,但最能接受的,还是黄酒。度数不高又香醇可口,就算喝个半饱,也不过微醺,既有豪饮之势,也不至让肠胃翻腾,所以说是喜欢也不为过。
今年五月,去绍兴品过女儿红;九月,又去垫江喝了咂酒。虽说都是黄酒,但前者由糯米酿造,后者出自本地产的红高粱。前者馥郁芳香,后者口感醇厚,都是上好的酒品。
女儿红出自江南,又专为生女嫁女所酿,饮时多用细杯,且温且饮,颇为优雅。咂酒属于罐饮。若按旧例,则是抱将罐来,启封注水,插入竹管,众人围聚,轮流吸吮,动作和场面,都要粗放得多。
咂酒的这种传统饮法,多年以前,我在别处体验过。在更多年之前,白居易和石达开在垫江的永安也体验过。现在讲究卫生,改为一人一罐,但饮法相同。
饮咂酒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首先是不做作。既然咂酒土头土脑,饮者也就不必装模作样。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喝得嗞嗞作响也无所谓,没有谁说你不懂规矩。喝得兴起,想和朋友碰个罐,抱起来直接碰就是,别把罐子碰破就行。一罐喝完,大可再来一罐,人家只会说你酒量好,不会说你不斯文。这种松弛感,非饮咂酒难以体会。
其次是解渴。咂酒绵软醇厚,入口即走,顺喉而下,熟门熟路,顷刻就遍及肠胃,毛孔为之舒张,渴感消于无形。若是饮茶,入口不会如此顺滑;啤酒苦涩,白酒辛辣,刺激是刺激,解渴就差一点了。当然,很多人会说啤酒更解渴,因为啤酒有气泡。但有没有考虑过肚子胀?所以,还是觉得咂酒安逸。
最迷人的是咂酒带来的微醺之态。喝了一阵,身体有些飘飘然起来,这是进入微醺状态了,让人想起原来咂酒毕竟是酒,解渴之余,也是要醉人的。但这种醉非常温和,不头痛,不作呕,只是更兴奋,说话欲望更强,觉得身体轻盈,生活美好,心里烦恼一扫而空,当然也到不了借只老虎来打一打的程度——那是白酒干的事。
垫江永安镇的梅咂酒,历经十四代四百多年传承,是重庆市级非遗。
参观了梅咂酒的制作工场,因为是发酵酒,过程没有蒸馏酒复杂,但还是有十道工序,道道要求严格,酵藏时间也不短,让我看到传统工艺的精致。
咂酒是藏于民间的小众酒,无作假的必要,也难有作假的空间,这让人放心,真是好酒藏于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