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小小的光亮,藏着我童年整个夏夜的秘密。
老家在南川大溪河边汤盆转运站旁边,四周环绕着大片荷塘和稻田。盛夏的夜晚,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织就一张生态环保的大网,将整个村庄笼罩。
夏夜纳凉,是村里人的集体仪式。竹床搬出来的时候,水泥地板还冒着热气。
王大爷提着铁皮水桶来回泼水,蒸腾的白雾里飘着井水的腥甜。张家嫂子最早占住梧桐树下的位置,她家竹床腿上绑着褪色的红布条,据说是预防孩子半夜滚下来。我抱着凉枕跑去占位,脚底板被烫得直跳,却看见七八只萤火虫正从排水沟的杂草丛里升起,像被热气熏出来的星火。
父亲把9寸的黑白电视机搬到街沿,男人们围坐成半圆。屏幕上闪着雪花点,解说员激动的声音混着知了的嘶鸣。女人们摇着蒲扇说闲话,李婶总爱把“我家那个死鬼”说得百转千回。我们小孩在竹床迷宫里追逐,汗湿的背心贴在身上,跑起来哗啦啦响。陈家的双胞胎突然指着丝瓜架尖叫,原来有串萤火虫正沿着藤蔓盘旋而上,像条活的翡翠项链。
父亲有一张擦得泛白的竹床,榫卯处缠着晒干的棕叶。我躺在上面数星星时,总感觉有细小的风从床缝里钻上来。
一天晚上,母亲突然轻拍我胳膊:“快看!”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发现大溪河滩方向飘来一片流动的光点,有些低低掠过水面,有些高得几乎融入银河。
此刻,代课的刘老师摸出眼镜戴上,大叫:“这是萤火虫的求偶仪式……”他话没说完,就有调皮的光点落在他谢顶的头皮上,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我和玩伴阿毛试过学古人囊萤夜读。洗净的止咳糖浆瓶里装了二三十只萤火虫,绿光照得掌心发青。但照着连环画看了不到5分钟,那些小灯笼就渐渐暗了。阿毛拧开瓶盖要“充气”,结果萤火虫全部爬出瓶口,慌不择路飞到了近处的黄瓜架上。
第二天我们发现瓶底留着几粒黄褐色的光渣,像熄灭的迷你炭火。阿毛说那是萤火虫的眼泪,我虽不信,内心却也有一丝莫名的愧疚。
李白写萤火虫用词质朴,想象瑰丽。五年级暑假我蹲在河滩背他的诗时,正有流萤掠过水面。那些“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的光点,确实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后来读到秦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总觉得他少写了萤火虫。
据说全世界的萤火虫有两千多种,大多于夏季在河边、池边、农田出现。它们离不开水源,就像我的童年离不开大溪河一样。瓜藤爬上架,秧苗已转青,玉米陆续抽穗……正是那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微风吹过山岗,我见到整个山村都有萤火虫在闪烁,宛如天上的星河倒映人间。“孤光一点萤,散作满河星”的画面,便长久地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工作后某年夏天回老家,发现河岸装上了太阳能路灯。水泥堤坝像一轮弯弯的月牙,芦苇丛因长时间有人进出,自然变成了一条小路。我坐在堤岸发呆,忽见对岸菜地浮起一片幽绿的云光。那光亮时聚时散,竟慢慢漂过河面,在距我三尺处突然散开。
有只萤火虫落在我的表盘上,微光照出的时间,竟然与20年前母亲唤我回家吃晚饭的时辰分秒不差。
那一刻,时光仿佛折叠,我既是现在的我,又是那个等待萤火虫的小小男孩。
带孩子回乡时,他第一次见到萤火虫的兴奋,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小家伙举着玻璃罐追逐光点,摔倒了也不哭泣。夜露渐重时,他突然把罐子里的萤火虫全都放了,嘴里喃喃自语:“它们的妈妈会着急的。”儿子动作小心翼翼,口气也认认真真。那些光点融入夜空时,我分明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现在,阳台上养了盆夜来香,偶尔会有迷途的萤火虫停在花苞上。妻子笑说这是老家的信使,我倒觉得它们像永不熄灭的童年印记。就像大溪河的水声,总在午夜梦回时,把那些发着绿光的记忆冲上岸来。
萤火虫的光,是夏夜的语言,是时间的刻度,是记忆的坐标。它们微弱却执着,短暂却永恒,在黑暗中画出光的轨迹,如同生命本身,虽渺小,却足以照亮我的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