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古镇时,夜色已如蝙蝠的翅膀打开,悬崖峭壁中的巨大山石因为喀斯特地貌造就呈现出灰白色,在夕照中发出夺目银光,缓缓流淌的乌江翡翠一般深蓝。
乌江与阿蓬江交汇处的龚滩古镇已落地生根1700多年了,这里的乳名叫龚湍,湍急江水卷起千堆雪,后来某年,山石崩裂阻塞了部分江水,铺开沉积为沙滩,古人便依山靠水在此地造房,形成了古镇最初的胚胎。
古镇在沧海桑田中并没有长出白发,那些吊脚楼中攀爬的茂密藤蔓,是古镇生出的青葱发丝。
“古镇还在生长,它正年轻呐!”在古镇一家吊脚楼的民宿里,冉大哥喜悦地说。
这家民宿的吊脚楼,是冉大哥的祖上财产传延而来,房屋属典型的半干栏式建筑,呈虎坐形。在房屋正中央上方,悬挂着一张墨色画像:老人面色凝重,颧骨高耸,胡须掩喉,眼窝深陷中的眼睛里有着深重忧郁。
冉大哥说,这是他的曾祖父,当年是乌江两岸的挑夫。他从没有见过曾祖父,但他在乌江边追溯着自己的生命上游。
冉大哥面相憨厚,心中明亮。在他的心房,也有着嗷嗷待哺的柔软角落,那就是想还原一下曾祖父的模样。
那时候挑夫的日子苦啊,曾祖父的一把老骨头,最后被力绳勒尽,在尘世里没有留下音容笑貌的点滴痕迹。
冉大哥根据爷爷与古镇老人对曾祖父的面貌描述,去古镇一个画师那里为老人画了一张像。
那天,冉大哥拿到画像刚挂上,一个见过曾祖父的冉姓老人,泪水簌簌而落,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画像面前,嘴里喃喃出声:“太像了,太像了!”
那年,冉大哥在一个当年行走于乌江两岸的外国摄影师拍摄的乌江挑夫影像画面里,看到一群半裸着身子的挑夫,在群山如潮中,挑夫们担着盐巴、布匹、桐油货物缓缓前行,豆大汗珠在古铜色皮肤上滚动。每当号子声起,他们就本能地抚摸一下肩膀上的厚茧,那是岁月深嵌啃噬的痕迹。
冉大哥一头扎入这些岁月急流中,打捞着挑夫们苦难生活里的模糊底片。
他告诉我,当年,在乌江两岸的挑夫们,一旦遇到岸上没有了路,就像猴子一样攀爬到乌江两岸刀削斧劈的峭壁上攀岩前行,担子里的货物则被托付给小货船,那担子里的盐巴,分明是纤夫们的汗水结晶。
像冉大哥曾祖父这样的先人们,在大地上如老牛耕耘一生,最后隐入尘烟。而今,每到曾祖父的生日或春节、清明、中秋,冉大哥就要摆上酒菜,仰望苍穹呼唤着曾祖父“腾云驾雾”而来,吃上一口后辈准备的酒菜。冉大哥坚持着这样的礼仪,也是为了让后辈们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最让我惊叹的是,在冉大哥珍藏的祖传宝贝里,有一条曾祖父当年的扁担。而今,退役多年的老扁担,安放在冉大哥的偏房,每每与后辈们望上一眼,仿佛就有乌江水涌遍全身,心里也涨潮一次。
对古镇画廊的草木家当、民俗风情,冉大哥如数家珍。
在乌江傍晚的清凉江风中,他跟我像老会计一样打开了古镇家底:古镇现存3公里的石板街、150余堵烟熏火燎的封火墙、200多个古朴幽静的四合院、50多座形态各异的吊脚楼……
在冉大哥的家宴上,我吃到了最地道的古镇菜肴:仁义花千骨、麻旺花椒鸭、土家糯米排骨、风味霸王兔、大刀烧白、绝味过水鱼、铁板包浆豆腐、脆炸小虾……这些食物,都有着乌江天光山水的浸润,每吃上一口,古镇山水就轻盈灵活地沿着身体方向一并生长在血肉里。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食物的哺育,精神的灌溉,山水的滋养,在默默无声中融入我们的血脉里。
晚饭过后,冉大哥陪我去龚滩古镇散步,行人中有古镇居民,也有各地游客。
藏在乌江深闺处的古镇,它的名声早已在外流传: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乌江画廊核心景区。
古镇的青石板街青幽如玉,串联起全镇,在夜晚灯光中发出琥珀一样的亮光。冉大哥告诉我,这些青石板里含铁,质地坚硬。垒叠在这青石板上的脚印,与昼夜奔腾的乌江水,一同录制着古镇人生活的时光唱片。
龚滩古镇,沉淀着老时光的包浆,也绽放着现代生活的新芽。古镇的戏楼、祠堂与咖啡馆、歌厅和美并存,酒坊、染铺、会馆与先生书屋、快递店、时尚衣物店和谐交融。
古镇的旧时光仿佛在草木葳蕤中凝固,古镇的新生活节拍也在乌江水声中欢快向前,这是穿越时光隧道的轻快旅程,也是打通身心的美好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