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山区,老杨头睡不着了。他摸黑爬起来,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叶子烟。东边的天际才泛起鱼肚白,山脚下的水田笼罩在薄雾中,像蒙着一层纱。
堂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老伴也起来了。灶膛里的火“呼”地一声蹿起来,铁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老杨头磕掉烟灰,起身去牛圈看他的老黄牛。
“老伙计,今天要看你的了。”老杨头抚摸着黄牛油亮的背脊。牛转过头,温顺的大眼睛里映着晨曦。这头牛跟了他8年,每年开春的犁田礼都是它打头阵。
吃过早饭,老杨头开始准备开耕的物件。犁杖是去年冬天新修的,枣木的犁辕泛着暗红的光泽。他仔细地给犁铧抹上桐油,黑铁顿时亮了几分。
“犁头不上油,耕田累死牛。”这是父亲教他的,他记了一辈子。
村里的锣鼓声由远及近。老杨头抬头望去,只见村委会主任带着一帮后生,抬着扎红绸的犁杖,敲锣打鼓地往他家走来。这是老规矩——村里最会耕田的把式,要主持开耕礼。
“杨叔,今年还是您来!”年轻的村委会主任笑得见牙不见眼。老杨头摆摆手,脸上的皱纹却舒展开来。他进屋换上老伴准备好的新褂子,蓝布对襟衫浆洗得挺括,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田埂上已经围满了人。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衣装,老人们抽着叶子烟说着闲话。地头的香案上摆着三牲祭品,红烛高烧,青烟袅袅。
“开耕啰——”随着村委会主任一声吆喝,锣鼓齐鸣。老杨头牵着披红挂彩的老黄牛走到田边,接过晚辈递来的米酒,先敬天,后敬地,最后洒在犁头上。“三杯通大道,一犁开太平。”他朗声念着祖辈传下来的祝耕词。
黄牛下田的瞬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老杨头稳稳地扶着犁杖,犁铧破开沉睡的泥土,翻起黑油油的浪花。“嗨——哟——”他一声吆喝,老黄牛便甩开步子向前走。
“看杨叔这犁沟,直得像墨线弹的!”田埂上有人赞叹。确实,老杨头犁出的沟垄笔直均匀,深浅一致,泥土翻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这是50年的功夫,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犁田的经验。
犁到第三趟时,村里的后生们按捺不住了。小伙子们脱了鞋袜,争先恐后地跳进田里。“让我试试!”“杨爷爷教我!”他们围着老杨头,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
老杨头笑眯眯地把犁杖交给最壮实的后生阿强,自己在一旁指点:“腰要沉,手要稳,眼望前方莫看犁……”阿强紧张得满头大汗,犁出的沟垄歪歪扭扭,惹得众人哄笑。
“莫笑莫笑。”老杨头拍拍阿强的肩膀,“我当年学犁田时,比你歪得还厉害。”他接过犁杖,又示范起来。阳光下,他的身影与犁杖、耕牛融为一体,像一幅古老的剪影。
中午时分,女人们送来了饭菜。田头摆开长桌,腊肉、风干的咸鱼、山野菜摆得满满当当。老杨头被让到上座,晚辈们轮番敬酒。“杨叔,您这手艺可不能失传啊。”村委会主任诚恳地说。
老杨头呷了一口苞谷酒,眯着眼看向远处的梯田。他忽然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后生们听着,我编了首《犁田歌》,今天传给你们——正月里来是新年,收拾犁杖修耙边;二月惊蛰春分到,耕牛喂壮好下田……”沙哑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后生们安静下来,跟着一句句学。不知是谁先敲起了碗筷,很快,整个田埂上响起了有节奏的伴奏。
吃过午饭,开耕礼的重头戏来了——赛犁。村里的老把式们轮流下田比试,看谁犁得又快又好。老杨头当裁判,眯着眼看每一道犁沟的深浅、直度。
“张老歪,你右边浅了半寸!”
“李驼子,转弯处要收着点劲!”
他的点评引来阵阵笑声,被点名的人也不恼,反而虚心请教。最后胜出的是四十出头的王铁柱,他得到了一块红绸布,得意地系在犁杖上。
夕阳西下,开耕礼接近尾声。老杨头牵着老黄牛,把最后一块田犁完。新翻的泥土在夕阳下泛着湿润的光泽。老杨头蹲在田边,捧起一抔新土,轻轻捻了捻。“土润如酥,今年准是个好年景。”他对围过来的后生们说,“记住,犁田不只是力气活,你要懂土地的脾气。”
回村的路上,老杨头走在最后。他回头望去,新犁的田地在暮色中泛着微光,像一块块黑色的锦缎。远处,几个年轻人还在田里练习,吆喝声隐约可闻。
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山里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新芽的清香。
这一夜,许多年轻人都梦见自己扶着犁杖,在镜面般的水田里耕出一道道笔直的垄沟。而老杨头梦见的是父亲教他犁田的场景。
那天的太阳,也像今天一样温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