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乡村绣娘是我的外婆。

　　时光把我对外婆的记忆变得隐约又模糊，直到某天，我翻看母亲陈旧的箱子，在箱底看到几幅色彩鲜艳的绣品，才突然记起那位瘦小的老太太。

　　那是一个素简的村妇，却简而不凡、素而不俗，亦是一个匠心巧手的绣娘。她粗糙的双手一手生烟火，一手描锦绣。两种身份之间的反差，不禁让人感叹世事与造化。

　　我常想，如果外婆晚生半个世纪，是否有机会成为一位艺术家，至少可以上个综艺节目，对着镜头，向广大观众讲述她每一幅绣品的故事，介绍如何构图、配色、走针、挑线……

　　也或许，她什么都不会讲，她的不善言辞只能改成旁白，就像她构图不需要画纸和画笔一样，胸中藏丘壑，下针如有神。

　　说不定，她还会有自己的绣坊，桃李天下，印上她专属LOGO的绣品出现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某个地方。

　　但事实是，外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心灵手巧桎梏于当时当事，万千心思绕指柔。

　　多少个寂寂长夜，外婆挑灯夜战，描龙绣凤，那些温暖的阳光、明媚的花草、灵动的飞鸟、活泼的走禽，向她奔涌而来。从来没有上过美术课的外婆，把它们抽象了又具象化，注入灵魂，丰满血肉，赤橙黄绿青蓝紫，配色任性而随意，造型夸张而独特。

　　那一刻，外婆自由而自我，在刺绣的世界里天马行空，在艺术的海洋里乘风破浪，没有人能够参与其中，满腹经纶的外公不能，血肉相连的女儿也不能。

　　那一刻，外婆像是被某种神力附了体，她不再是给孩子换尿布的母亲，不再是穿忙于灶台边烟熏火燎的媳妇。

　　油灯爆出嗞嗞的灯花，绣线丝丝如水流畅，外婆眼里纳万象，胸中藏乾坤。

　　那鱼戏莲叶图，蓝紫色的鱼儿在绿紫色的莲叶间嬉戏，仿佛一个神龙摆尾就会倏忽不见；斗舞的螃蟹，张牙舞爪却憨态可掬，半个倒垂的墨绿色莲蓬让这场斗舞多了两分逗趣与和谐，无水也清澈；怒放的牡丹，蹁跹的蝴蝶，绿草茵茵，春意正浓……

　　绣线丝丝比发细，针脚密密藏心事，她把酱紫、桃红、黛青、粉橙、灰杏、靛蓝、鎏金搭配得恰到好处，一点不突兀，看似信手拈来，却又巧妙至极。

　　构图也讲究，有静的，必有动的；有明的，必有暗的；有浓的，必有淡的；有主的，必有次的。

　　手法多变幻，平针绣、十字绣、鱼骨绣、羽毛绣等，有的似云雾轻薄，有的如重彩堆叠，有的细巧如勾线，有的粗厚如铺染……

　　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精巧的针线魔术出自外婆那粗糙的手，其功夫火候不知道是家传还是禀赋？

　　眼看着女儿出生、成长、出嫁，从绕膝当前到山水阻隔，外婆该有多少话要对女儿说啊。可她不会说，只能将一腔温柔明媚的匠心凝聚在绣品上，化作对女儿无言的牵绊与绵长爱意，寿有定数，爱无止境。

　　半个世纪过去了，外婆的绣品在箱底蒙了尘，泛了黄，但那份藏于山水之间的锦心绣肠，始终明媚动人，那个被岁月带走的乡村绣娘，始终生动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