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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客陆海讲读堂之前,葛剑雄接受新重庆-重庆日报独家专访。记者 赵欣 摄\视觉重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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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读堂上,葛剑雄与读者一起追寻中华文明足迹。记者 尹诗语 摄\视觉重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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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下午4点,距离“陆海讲读堂”第二期开讲大约还有三个钟头,我敲开酒店房间的门,见到了第二期的主讲嘉宾、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先生。彼时,他刚刚结束了拍摄任务,屋子里,收拾器材的工作人员还在忙碌。
作为“书香重庆”建设的全新品牌,“陆海讲读堂”由重庆市全民阅读活动办公室、重庆新华出版集团联合策划,旨在以高质量、高水平的讲座为载体,在专家、学者和百姓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促进全民阅读,助力书香重庆、文化强市建设。继首期邀请到党史专家陈晋主讲后,葛剑雄先生以“何以中国:中国、中华民族、中华文明的起源”为主题,带领我市读者一起追寻中华文明足迹。
眼前这位著名学者今年将满八十,头发花白,背微微驼,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学问很大,却架子全无,举手投足,皆是海派学者的儒雅从容,抖擞利落的劲头,与他出现在各种媒体上的样子并无二致。
他的普通话有明显的上海腔,音调不高,起伏跌宕,张扬着一种自信磅礴的力量。运筹帷幄之间,他双眸闪亮,胸中自有乾坤,上下几千年中华历史信手拈来,娓娓道出,听者眼前,一幅恢弘画卷正在徐徐舒展。
我们的话题从重庆开始,他与这座城市结缘,已经超过55年,“印象很深啊,往事并不如烟。”继而谈到巴渝文化,谈到读书治学等,谈到80岁的人生心愿时,他笑了,“我爱读书,读了一辈子,但是啊还没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随心所欲的阅读才最快乐,余生我还想多读书,更期待追求随心所欲读书之乐。”
飞速发展的重庆令人惊叹
“我上次来重庆,是参加2023年的长江文明论坛。这次再来,希望也能对重庆有所贡献。”葛剑雄笑道,重庆给他的印象最深之处,在于以城市交通为代表的飞速发展。“第一次来重庆是在1969年春天,那时我还在中学教书,来重庆公干。记得那时城市灰灰旧旧,最难忘的一个场景是市民挤公交,车子一来人们就蜂拥而上。”
第一次来重庆,葛剑雄坐了三天火车,如今沪渝两地每天航班众多,只需3小时飞行。“这就是国家进步、重庆大发展的缩影。”他说,除了交通,城市面貌的变化也令人惊叹,“我记得20世纪80年代重庆好多高层住宅都没有电梯,现在不敢想象了吧,现在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林立,像解放碑这一带,当年这座碑就是最突出的建筑,现在已经淹没在楼海中,所以重庆的发展,有交通、有建筑,还有经济,这座现代化大都市,极富活力!”
巴渝文化形成于外来碰撞融合
“放眼全球,完整地拥有一条世界级大河资源的国家不多,很多国家都是分享,比如莱茵河、多瑙河、尼罗河,都流经了不同国家,但我们中国,完整地拥有长江和黄河两条世界级大河。作为两条母亲河,它们提供了人们赖以生存发展最重要的物质条件,共同塑造了璀璨辉煌的中华文明。”葛剑雄说。
他认为,长江文明孕育了巴渝文化,其中,移民文化又是巴渝文化的重要底色。“巴渝地区自古就是大江大河碰撞之地,应该说,巴渝文化起源于古代的巴文化,但巴文化最早可能发源于湖北西部的清江流域,随着巴人迁移到江州,重庆成为巴文化的中心,再以后扩散到川北,巴被秦灭后,巴文化基本融入了中原文化。历史上看,重庆有多次外来移民进入,一次次的外来文化进入这里,要发展起来,就得跟本土文化融合,所以重庆这个地方经过历史上多次文化碰撞,交叉融合,最后形成一个比较独特的巴渝文化,在西南比较有代表性。”
葛剑雄说,今天重庆的现代城市格局,也是抗战以来大移民的体现,“比如工业基础,大多是抗战时期内迁而来,还有一些重要的学校,比如复旦、交大都曾迁来重庆,重庆医科大学更是直接得益于上海医学院分迁组建,包括当年卢作孚建设北碚,也是利用外来先进文化、理念跟本土落地结合,还有重庆的建筑,过去都是本土的川东建筑形制,发展到后来出现的那些高楼,明明让人感觉在一楼,走进去发现在7、8楼,这也是现代建筑思想与重庆地形实际的一种碰撞产物。”
历史应该要写得好看?未必
1983年,葛剑雄从复旦大学获得历史学博士学位,成为我国最早一批文科博士。读书治学大半生,他对于历史的态度十分审慎。“再好的历史小说都不能代替真实的历史本身。”聊到近年来历史小说走红读书界,他语重心长地表示,从读者角度来说,阅读的目的要明确,“可能觉得《三国演义》很好看,但一定要明白,这不是历史,而是历史的文艺作品,顶多让你感受一下历史氛围,学习历史,我们必须要态度认真。”
他坦言,对待历史态度认真,与强调讲得好玩、有可读性并不矛盾,“因为主体不同,如果是专业人士,你就千万不能为了轻松娱乐,把戏说当成正史,但对于一般公众呢,读读好看的历史小说也无可厚非。但一定要讲清楚,小说这是戏说,这不是历史。”
他以作家当年明月的作品为例分析,“很多人问我他写的是不是历史?我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因为他自己讲得很清楚的,他就要写好看好玩的历史。他对历史材料的选择标准,往往是把好看、好玩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哪个是事实,哪个符合历史观念放在首位。”他认为,有的人说历史应该要写得好看,有道理,但好看的前提是能够写好看,那么才可能好看,“历史本身很复杂,比如中国近代史,我们丧权辱国,被外国侵略,生灵涂炭,比如重庆大轰炸、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能写得好看吗?不可能嘛!”
“也有一些问题要注意,比如《史记》,大家认为是部严肃史书,但书里有些情节,显然也是司马迁想象出来的。比如鸿门宴,当时不可能留下记载的,但你看樊哙那些形象我们觉得很生动,我们算一下,当时司马迁还没出生,他怎么会知道呢?但这些情节是不影响大方向的,所以我们还把它作为严肃历史来看。”葛剑雄说。
最愉快的阅读,是随心所欲
“从5岁上小学以来,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没有间断过读书,一直受惠于图书馆。如今虽已年近八十,还是要继续读书,在馆内馆外和大家一起读书。”2024年3月,曾经有过7年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经历的葛剑雄,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图书馆馆长,他在公开信里这样写道。
读了一辈子,也写了大半辈子,有哪些读书之法分享?“读书嘛是很个体化的事情,见仁见智。”他表示,读书一定要明确目的,如果今天的读者为了求知识而读书,那就必须做选择,人类知识积累到现在已经太多了,而且每天还有海量的新信息产生,“不像古代,可以所谓学富五车,古代的车很小啊,上面可能放着简牍,五车书可能还不如一个优盘的存储,自然就可以读很多书,古今中外很多学者可以学贯中西,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一个原因就在于当时学问相对简单,而且都是基础性原则性的知识,到了今天,我们每年光是中国就有五六十万种新书出版问世,扣除重印的,至少也有二十万种,何况全世界?你如果不好好选择,看得过来吗?”
为了求知而读书该如何选择?“第一,选择你需要的,第二,选择符合你的阅读水平的。比如对唐诗有兴趣,一开始就不要从《全唐诗》入手,可以从《唐诗三百首》,甚至《唐诗三百首》的选集,一点点打好基础。”
选择之外,他还强调“穷尽”。“你为了研究问题、解决问题读书,必须注意‘穷尽’,譬如我要研究重庆,就要把所有资料翻遍,万一漏了一本,很可能这一本就是你以为还没人研究的问题,那么你可能就重复劳动。如果担心时间有限无法‘穷尽’,说明你还不具备研究这个问题的能力,要么换个题目,要么缩小范围,比如研究重庆,可以先聚焦于渝中区,甚至进一步细分,做不到‘穷尽’风险很大,还可能引发剽窃争议。”
“其实在我看来,真正为了自己的需求看书,那就要随心所欲,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因为你的目的是增加人生乐趣,看不懂就放下。最愉快的阅读,就是随心所欲。”他自嘲道,自己80岁了,还没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他于是聊起了80岁的计划和心愿,“我曾经有个目标是顺利工作到80岁,这个目标已经实现,那接下来,希望能够轻松地工作到85岁。然后呢,我还希望自如地活到9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