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巴蜀交界的水码头朱沱古镇。
史书记载:永川朱沱,古称汉东。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设县,为县衙所在地。
旧时朱沱,商贾云集,生意兴隆,人丁兴旺。古镇老街,街面宽约6米,长1000多米,一条光滑的青石板路两侧簇拥着串架木屋,古朴自然。
临街铺面,屋檐可遮阳避雨,整条街上的居民都从事着陶器、木工、铁器、竹器、糖果、糕点及雨伞经营。
这里的土特农副产品、手工业品,经水码头运至合江、泸州、江津、重庆,乃至武汉、上海等地。
俗话说:“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七十二行”里,铁匠、木匠、石匠、瓦匠、盖匠、烤酒匠、榨油匠、剃头匠、伞匠等成为古镇居民的职业首选。
朱沱地处河谷,气候温润,盛产竹子,漫山遍野生长着茨竹、水竹、金竹、苦竹、楠竹……因而竹制品成为古镇的一大产业。
古镇人竹编手艺精湛,竹席、竹帘、烘笼、箩筐、背篼、米筛,筲箕、竹扇、龙灯、油纸伞……琳琅满目,质优价廉,享誉巴渝沿江一带。
那时,我家的店铺在小什字街口,屋檐下是“罗氏油纸伞铺”的店招,店铺里挂着五颜六色、大小不同的油纸伞,散发着桐油的香味。
父亲罗吉利接替祖辈传承下来的手工工艺制伞,开了这家“罗氏油纸伞铺”,可算古镇第一家。油纸伞的店招,如同酒肆、餐馆、茶馆、丝绸和布料铺的店招一样,不断招揽着外地客商。
明末清初杰出的农学家、博物学家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写道:“凡糊雨伞与油扇,皆用小皮纸。”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写道:“以新赤油伞,日中覆之。”文学作品《白蛇传》中也可看到油纸伞的踪迹。
纯手工制作的油纸伞,工艺十分繁琐,工序就有60多道,需用竹木条做伞架伞骨,皮棉纸做伞面,桐油涂刷防水……从我记事起,早上醒来,就见到父亲带着三个徒弟,开启一整天油纸伞的制作。
大师兄将一根根水竹或楠竹锯成筒,开启成条,划成片,去其内膜,保留其二层,逐一划成细条,动作如杂耍——麻利。
二师兄削伞骨,水浸泡、日光晾晒,制成骨架。
三师兄制伞面,把皮棉纸裁成长长的三角形,一张张仔细粘在伞骨架之上,过程缓慢,精细接缝,需不时捋平皱褶,精工细作,修边、定型,曝晒……
父亲则进行技术处理,钻孔、拼架、穿线、串联伞柄、伞头装配骨架。
伞制作基本成形后,心灵手巧的母亲,就在伞面上着色,画荷花、牡丹、石榴、梅花、虫鱼等吉祥物。
我和我家两个哥哥呢,耳濡目染,无师自通,放学后拿上父亲调好的色盘,为伞面涂上颜色,制成纯色无花伞。
一切就绪,父亲的徒弟就将桐油烧熟,给伞面上两道油,待油干后收拢,就算完工了。
全家人,围着油纸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季轮回,重复着雨伞的制作。
油纸伞,最怕火。有一年元宵节晚上,朱沱街上人山人海,泼铁水、玩龙灯、放鞭炮,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我们全家人站在门口看烟花,一个冲天炮冲到店铺,引燃油纸伞,瞬间燃起大火,吓得我大哭。
幸好父亲在店铺左侧放置了一缸水,在众人的帮助下,火很快被扑灭,仅烧坏几十把伞,来了个“红红火火过大年”。
光阴荏苒,到了上世纪50年代,古镇将七十二行的匠人分别组成了铁器社、建筑社、木器社、木船社、织布社、酱园厂等,开启了集体经济发展,“罗氏油纸伞铺”由此也演变成了“工艺油纸伞厂”。
此后,随着社会的发展,朱沱油纸伞的生产定格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
改革开放后,市场上出现了防雨布、机械制造装配伞骨架,尼龙雨伞五彩缤纷。我家三兄弟抓住机遇,将油纸伞“脱胎换骨”,创办了古镇伞厂。
我们从手工到半机械化,生产出了五颜六色、价廉物美的折叠伞、自动长杆伞、斗笠伞、车伞等。
从此,父辈的油纸伞手艺消逝在了时光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