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老了。仅仅三年的时间,母亲像变了一个人。
头发白多黑少,和三年前黑多白少形成鲜明的对比。母亲说,懒得染了。
脸瘦了,看不到多余的肉。母亲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啊!
话虽如此,当初那个担心长胖的母亲,却一去不复返了。腿蹒跚了,虽然还能走,但是走得很慢,已经跟不上我们了。
三年前,母亲和我一起外出,她还只是落在队伍后面。如今一起外出,她要拉下好大一截了。
但凡有个爬高就低,母亲已经学会放弃。因为,她的膝盖长了骨刺,已经不可逆了。
母亲老了,以令我惊讶的速度。而显然,我对此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哪怕是一丁点儿。
我对母亲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年轻时。我曾经傻傻地认为,母亲会一直年轻。
在城市的语境里,以母亲的年纪,许多人刚从职场退休,正是“大妈上树”的年纪,跳广场舞,周游世界,在短视频上载歌载舞,活力四射,身体好过很多小伙子小姑娘。
千里归乡的母亲,用三年时间,上交了一切看上去年轻的资本,变得老态龙钟了。
二
三年前,我多希望母亲留在重庆,和我们一起。虽然一切条件有限,但至少不会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
但她归心似箭,急切地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想帮帮小儿子,顺带照顾她的孙辈们。
在母亲看来,为人老的,必须一碗水端平,如此才心安理得。在她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晚辈,唯独没有自己。她必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压根儿没有顾及自己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
母亲出生于1959年,是饿着肚子长大的。能活下来,是一种幸运。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一辈子要强,一辈子操劳,一辈子不认命。
在老家的每一天,她起早贪黑,从洗衣做饭,到种菜种地,再到接送孩子,无比忙碌。
每次与母亲通话,她要么在捯饬她的菜园,在一亩三分地种红薯或者花生,要么在去往街市的路上,去卖自家吃不完的菜。
老家的亲人,似乎也没有察觉到母亲每天到底做了什么。只有在母亲离开后,才发现家中的菜园空了。
我劝母亲不要这么拼,要服老,要惜命。母亲却说,每一个子女生活得都不容易,力所能及地帮子女减轻一些负担,是她的一点心意。
在农村的老人,大多都在干活,自食其力,直到终老。大地从不辜负勤劳的人,只要每天劳动,就有看得见的收获,心里就感到无比踏实。
母亲的行为,似乎是为了向子女证明,自己还没有老。
她那么固执,那么执拗,又那么辛酸,那么辛苦。直到有一天,操劳带走了她仅存的健康,留下一身的伤痛,她才不得不服老。
我知道,母亲失去的健康,再也回不来了。
三
三年后,母亲又来到了重庆,我的家。
三年后,为人子女的我,却还没有学会慢下来,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学会去照顾母亲,学会搀扶。
她给我讲了很多她和父亲的故事,由此我温习了很多早已遗忘的方言,忆起了很多早已经忘记的人,也知道了父母的一生。
我十岁时,弟弟六岁,妹妹刚刚出生。面对一大家子,父亲决定建一座房子。但他的积蓄还不到二十元。
当时,父亲在村里的砖厂打工,他将工资折换成建房的砖,然后一担担挑回家。母亲说,父亲前后挑坏了三四根扁担。
砖厂没活的时候,父亲就跟着包工头盖房子,然后用工钱换来楼板。
建房的大沙也是父亲自己筛的。但凡有水凼,就有流沙。父亲就会把它们挑回家,如同蚂蚁搬家一般,积少成多。
房梁的木头是从大山里买来的。为此,父亲认了一门干亲,买了一些可以做房梁的树。然而,在连夜拉回家的路上,却被执法部门没收了。后来的房梁,只好换成了粗的毛竹。
父亲以一己之力盖起了村里的第一栋楼房,让一个家有了遮风避雨的港湾。
如今,这栋房子早已经空了。子女们像长大的燕子,飞向了四面八方。
只有母亲还愿意住在房子里,还记得和父亲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尽管父亲已经逝去多年,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还在谈论他,他好像就一直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里。
我发现,谈起过去的苦难,越过人生的万重山,母亲早已经云淡风轻。
回忆是为了寻根与溯源,更好地观照当下与未来。我传承了父母勤劳朴实、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家风。父母身上的奋斗精神早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脉,长成了我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