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中学时，读到李白《蜀道难》中描绘秦蜀古道的壮丽奇险，我便心驰神往，总想去见识见识。

　　难忘第一次乘火车经过秦岭时的情景。那是1961年，我考上北京大学，8月底由重庆去北大报到。那时乘火车经成都、广元、宝鸡、郑州到北京要用3天时间。

　　第一次乘火车出川、到首都、上北大，一路兴奋不已。在硬座车上，除短暂的休息外，我的两眼几乎一直盯着车窗外，生怕漏掉了窗外的风景。

　　列车过广元不久，就进入秦巴山脉，沿途地形狭窄，山岭崎岖，峡谷壁立，嘉陵江水流湍急，铁路线反复迂回盘旋。从阳平关上行至最高处秦岭站，由秦岭大隧道穿过秦岭垭口下行到凤州、宝鸡，是地势最险峻的一段。

　　为了克服千余米的高差, 列车要沿着马蹄形和螺旋形路线上升或下降，用两个火车头推拉，如此奇观让我大开眼界。

　　重庆是一座山城，我生活在歌乐山下，但重庆城里的山与秦岭、巴山相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过秦岭让我有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感受。

　　求学的几年间，多亏这条中国地理的南北分界线，冬天从北方回四川，一过秦岭隧道，就看见草木葱葱、山清水秀，回家温暖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二

　　没想到的是，1968年底我开始用脚步去丈量巴山。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成都地质学院工作，那时所有分配到地质部所属院校的大学生一律要重新分配到基层劳动，我选择了自以为离重庆比较近的驻城口县的四川省205地质队。

　　实际上，从重庆到城口的公路当年是碎石沙土路面，翻山越岭乘汽车也要3天。城口当时属四川，现属重庆，地处大巴山区，是川、渝、陕接壤之地，高山峭壁，峡谷深壑，地势险峻。

　　大巴山矿产资源丰富，205队的主要任务是在城口找锰、钡、煤等矿物。我学的是数学，不懂地质，只能从勤杂工做起，后来又被分配到测量队参与大地四等三角网和水准测量，边干边学。

　　当年的测量技术落后，测量觇标要设在视线通透的山顶。到山顶去设觇标或登上有觇标的山顶是完成测量的前提。于是，攀登山峰就成了我们的日常工作。

　　那时，我们要背着测量工具、干粮、水壶、砍刀等野外生存用具，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或者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路去攀登。

　　直线距离只有几公里的两个山头，从一个到另一个也许要走一两天。有时候在山脚下看似天气很好，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却是云雾笼罩，让人上下为难，只好下山重来或者在山上找个农舍遮风避雨，找个草堆住宿，等候天气好转。

　　每当心情沮丧，我就想起韩愈被贬时的诗作：“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两句诗我背诵过无数遍，无关宠辱，只是为了排解思乡之情。

　　好在我天性乐观，善于苦中寻乐，饿着肚子也要去欣赏天地之美。我怀念那时在山顶望着“天上浮云似白衣”，想着“斯须改变如苍狗”的时光，期待有一天能有个相机把这些美景照下来。

　　三

　　1972年初我离开地质队，两年后去了大学当老师，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机，通过考试我取得了到法国留学的资格。

　　1980年初，我经新开通的襄渝铁路再一次穿越秦巴山脉去北京转飞巴黎。这次乘火车硬卧旧地重游，而且是要飞往更加广阔的天地，我的心情更是激动，瞪大眼睛望着窗外，努力寻找似曾相识的风景，回顾“险隘连千里，秦塞路难行”的感觉。

　　1982年回国，我又是经襄渝线乘火车从北京回重庆，曾经在大巴山爬山涉水的经历随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再次浮现在脑海，不由感叹多舛的命运和人世之沧桑。

　　后来，因工作关系或旅游，我几乎年年都要去北方。有了飞机的快速便捷，往返北京我就乘飞机了。每当飞机飞越巴山秦岭，我都要往舷窗外眺望，想象着当年曾在地面上看见的汉水、巴山和嘉陵江。

　　遗憾的是，几十次的空中穿越，真正看清巴山秦岭面目的次数并不多，用相机拍下来的次数就更少了。云遮雾罩常八九，日朗山清不二三。

　　因为工作关系，我乘车穿越过18公里长的秦岭终南山隧道，登过秦岭最高峰太白山。我特别喜欢秦巴山脉积雪的山峰，没有雪，就不会有“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意境。

　　跋山涉水的经历使我喜欢上登山和摄影。登高才能望远，站在高处，才能领略山川壮丽的风光，敞开自己的胸怀。爱上摄影，则是为了弥补当年我没有相机不能留下美景的遗憾。

　　感谢我的人生中有实实在在地在大巴山攀登，经受过风霜雨雪考验的经历。有过累得不行，但看见山头还那么遥远，只有低下头，看着路，一步一步攀爬的艰难感受。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想：那种苦我都能忍受，还有什么苦不能忍受。

　　感谢巴山秦岭给了我勇气、坚韧和宽容，留下人生中敢于探求、登攀、进取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