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坐在剧院看戏,灯光熄灭,压迫感突然袭来,仿佛坠入无边的黑洞,直到剧场顶部的舞台光打下来,这种不安才逐步缓释,这道光是我进入另一个时空的路径。
在话剧《天坑问道》的开场,这道光,来自天坑的上方。
剧中,我们看不到让人舒心的“远山”“小桥”“流水”,这不是一个我们想象中的桃花源。舞台布景都是嶙峋的峭壁局部,直逼眼前。它更像一个等待救援的矿井,一根绳索垂直而下,悲剧几乎每天都困扰着这里的人们。
观众仿佛也被置身这天坑中,我们和剧中人的视野方向一样,仰天而望。舞台边上的一根麻绳,引导着我们,要“爬出去”。这种压抑感是置景语言带来的,由此,我们可以共情剧中的茅开山,为什么死伤多人还非要坚持自己修路,确实是等不及了。
重庆市话剧院的这部原创话剧,改编自巫山下庄村“全国脱贫攻坚楷模”毛相林的真实故事。现实事迹已经非常感人:整整7年时间,毛支书带领村民用最简陋、最原始的方式,在悬崖峭壁上修建长达8公里出山的“天路”。
现实的力量只能在具体的“在场”才能体会。“天坑”不是极致的语言修辞,它像一个倒扣的铁桶,下庄村就此与世隔绝。
《天坑问道》有天然的现实主义底色。下庄人面临的问题,具有普世的写照。
剧中,茅开山的父辈为了修路殒命折戟而心灰意冷,坤叔将之解释为“山神”的命运安排。茅开山说,我是共产党员,不信这些迷信。剧中有一段集体祭拜的场面,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祈福或祭天,而是一种自我抗争的誓言仪式,是对人的生命意志的张扬。下庄村没有现代开山装备,肉身搏击自然的原始形式,让我们联想起人类早期那种质朴悲壮的文明拓疆。肉身的脆弱无力和心灵的活泼达观,衬托出人类的生存意识和一贯的倔强。
现代主义戏剧中有荒原意象,比如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曹禺的《原野》。人与荒原的主题,往往是将人置于荒原之中,无所遁形,隐喻了人的精神危机。《天坑问道》则不同,人身在“天坑”,并不会像戈戈和狄狄每天躺平于困境中混日子,也不会像金子、仇虎一样在黑暗丛林中不断彷徨和自我戕害。
下庄人的故事,不苦情,不悲天悯人。我们这些观者不会居高临下“同情”他们的遭遇,我们只会敬畏他们,命运不断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但他们却在缝隙中冒出希望的花朵。
他们沉浸在一种让人动容的“未来预期”中,每个人都有梦想:残疾的妹妹要去山外看看,邻居要去隔壁走亲戚、回娘家,引水要开着摩托带着兄弟和家人兜风,茅开山要买一辆拖拉机带领乡民致富……
最感人的往往就是这些普通人的小念想、小期待。为了这些简单的东西,他们要颠覆“命运”这个带有“人生注定”的名词,将其变为一个挺身而立、抓住绳索,从容“运命”的动词。
现实主义不仅有凛冽和残酷的人与自然的缠斗,还有心灵对自由的向往,这是天坑封堵不住的。带着“希望”生存,不是权宜之计,不是等待戈多,而是“希望”本就是人类力量之源,生存之基。
有时候,希望就像剧中这根自上而下垂下的绳索。你不知道绳索的另一端意味着什么,连接着什么。当我们往上爬的时候,会因为看不到未来而犹豫。但命运的绳索本来就是冒险,它需要勇气,需要智慧。将绳索拴在身上,绳索不仅是工具,它已经成了生命的象征。它会滑落、摇荡,惊心动魄,是绝望或者死亡,但也是安全的保障、期许和希望。
话剧《天坑问道》中的这根绳索的运用让人眼前一亮,它已经超越了对实物的模拟,是人类生命在场的意象表征。
剧末,这根绳索的意象开始在我心中氤氲:耳边仿佛听到江边拉纤的工人,赤身裸体,高唱着“太阳出来喜洋洋”的船工号子,喜上眉梢;光影中仿佛看到贾樟柯在电影《三峡好人》结尾处的处理——工人行走在两栋高楼之间搭起的钢索上,步履维艰;又仿佛遇见在山城市井小巷中负重的力夫,方脑壳上缠绕一条细麻绳……
这是巴渝人的生存智慧和勇闯“活路”的拼搏勇气,更是对美好生活最纯真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