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开我们的时间越来越久,怀念却并没有稍减,内心的钝痛偶尔还会猛烈一些,变为尖利的刺痛,尤其是到了传统佳节时。
我少年即到外地读书,大学毕业后自作主张要求分配到远方,后来觉察自己的草率,但父亲却说:“男儿汉就要志在四方。”
那年,我和妻从璧山带小女儿回老家过端午。老家的端午也没什么特殊习俗,子女回家探望老人,或亲戚间往来,大多提一两斤白糖或水糖,那些糖经常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每家每户的茶几饭桌上,包封都破旧了,也舍不得吃。
午饭开始前,父亲调好雄黄酒,雄黄是母亲从幺爸那里买来的,碾碎成粉末倒进预备好的粮食酒里。父亲口中念念有词,把酒洒在前后门口。然后就正式开始吃饭了,父亲端坐在上席,母亲和大姐把剥好的粽子放在桌子中央的大碗里,调好的水糖和白糖摆放在旁边。
各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粽子冒着热气,这极具温馨气息的仪式感,渲染着节日氛围的美好。记忆里那些年代热气腾腾的家庭生活,端午这个场景必不可少。
照例是父亲先讲话,说些“兄弟姊妹要团结,孝顺老人须记得,一年更比一年好,每逢佳节倍思亲”一类的话,然后举杯。从来不喝酒的父亲,以前多是以水代酒。但那次大哥从城里拿了两瓶红葡萄酒回来,父亲说,嗯,那我也要开开洋荤。
于是他要了一小碗,先尝一小口,表情既开心又郁闷,既轻松又沉重。然后猛喝一口,喝完,把碗往空中一举,大喊再来一碗,这个酒好喝,葡萄酒下粽子,高档!
看着笑逐颜开的父亲,我们和他频频举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情绪和身体的变化,不久他就耷拉着头,身体晃动着,嘟嘟囔囔说不清楚话。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酒了。这是父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醉酒,之前没醉过,后来近40年里也没有再醉过。
父亲本来说好和我们一起去渠河边看划龙船的,这一醉酒就不能去了。我们带上小女儿来到河岸边。那里早已人声鼎沸——草坪上,牛羊溪入河口的预制板桥上,长长的石堤坝上,码头煤坪的石墙上,食品站的窗口,趸船的船头船尾都站满了人。
不过,河岸绵长宽阔,高低错落,哪里都是有利位置。河岸和河中心滩盘之间平阔的水域,整齐停放了六艘龙船。船上早坐好服装整齐的选手,此时安静的河面仿佛蕴藏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酣畅淋漓释放生活中所有压抑的期待,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预想着船上激越鼓声和整齐号子声,激流撞击荡漾,观众撕裂一般地呐喊,两岸青山急剧后退的情形。
这时,我们偶遇了临近码头安家的大孃和从白沙场赶过来的小孃。大孃问我,怎么你父亲没来看划龙船。我说他醉酒了。大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从大孃的叙述里,我才明白从不喝酒的父亲醉酒的根本原因:生病的二哥遭遇恶邻欺负,即将退休的他也受到一些不公正待遇……远在异地的三个儿子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在此之前的几年里,母亲、二哥生病,我和四弟读高初中,家庭陡然陷入困顿。父亲一人支撑起大家庭,艰难可想而知。
脾气暴躁一些理所当然,50岁的父亲第一次朝我和四弟举起竹棍,遭遇了我的叛逆期。我们哪里知道父亲的处境,只觉得青春有一场必须打赢的战争,我的前途命运岂能由父辈掌控。我夺过竹棍扔在地上,转身逃离。后来父亲悄然示弱和后退,我觉得自己在不断进步和强大,对父亲,竟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
青春时期的我竟如此残忍!
我的父亲母亲,那些年多么需要宣泄啊!但,多年来他们一直善于掩饰,总把苦难的汁液咽下去,用他们的善良和隐忍护卫自己并不强大的内心。得感谢那一年的端午,一向沉默的父亲终于让自己醉了一场。
那次龙船大赛结果如何,我没有心思去关心了。我知道,所有的喧闹都会归于沉寂,重重叠叠的脚印将淹没于不久的夏汛。我带着妻女赶紧回家,去到醉酒的父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