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端午，自出嫁后，每年都是从清晨的菜市开始的。

　　挑一扎新鲜的艾叶、菖蒲。叶尖偏圆形的是陈艾，尖长些的是鸡脚艾，陈艾香气比鸡脚艾浓郁，用作洗澡祛除寒湿的药力更好；选菖蒲，往小的挑，尺多高的，叶子比韭菜叶宽一些。

　　这里头的缘由是从哪里听来的，母亲也记不得了。从旁人口中东拼西凑的经验组合成为她生活的诀窍，磕磕绊绊几十年也成了养育女儿的独家配方。

　　用红线缠绕几圈，把艾叶、菖蒲系挂在门把手上，辟邪祈福。好像每当这时，母亲都会念叨起她的小时候，于是，时光回到了过去：端午这天，“百草都是药”，早晨起床不说话，去草丛里逛一圈，沾沾百草的露水身上就不会长疹子了。

　　不止艾叶、菖蒲，遇着蛇倒退、八角枫、紫苏、排风藤统统采回家，小部分扎起来插在门把上，其余的放至傍晚煮成黑黄的草药水，一大家子人就排着队洗澡。

　　午饭时，她和哥哥姐姐们依次抿一口雄黄酒，外祖父则拿着雄黄酒沿着房屋泼洒，驱赶蛇虫。

　　端午这天，风里飘浮的草香气会沾染在新衣的袖口，新衣并不是为了过节专程去买的，只是衣柜里总有那么一套十分爱惜平日舍不得穿的，还储存着完整的光鲜亮丽。

　　和小姐妹相约午后的巷口，她们围坐在房檐的阴影里做香包，讨论起时兴的绣样、布的花色，说笑累了便靠着墙闭眼回想，去年日光下的药草晾晒了多久才被塞入包囊。

　　粽子须在端午头一日备好，煮熟留用。把提前泡发的糯米，用勺子舀进卷成喇叭状的箬叶竹筒，往里随喜好添入甜枣豆沙，腊肉咸蛋黄，或者粗粮水果类，单纯的清水粽更能闻到竹本的幽香。装得九分满时，拿根筷子插几下，快速用手抹平表面，让头部的箬叶盖下来，随后用棕条捆出棱角。

　　恍若眨眼，给外祖母打了十余年下手的母亲成了一家之主，互不相干的材料经她的手转动立马就如翩飞的绿蝴蝶灵动乖巧。每到这日，母亲都会打包一份赶着给年迈的外祖父母送去，直到他们相继离世。

　　我曾问过母亲，为何不在端午当日再煮粽子？母亲答道，水没过粽子一寸高，要将近两个时辰左右才能出锅，这样她心急的哥哥们会吃不上。

　　看龙舟的人逐渐密集，来往于合川东渡老街，穿过城门洞到达水码头，哥哥们抓上粽子就跑入人流中，昨日几经抉择的绝佳观赏位置可不能落空。

　　母亲打小就不爱去凑热闹，一是爱赖床，起晚了挤不进人流；二是三个哥哥自会回来和她分享，每人的叙述都有不一样的地方，来回争论间更多了些逗趣。

　　船头坐一人敲鼓，船尾站一人掌舵，俗称“拖艄”。如是黄龙，划手一律穿戴黄短衣、黄头巾、黄短裤。发令枪响，龙舟就如离弦的箭，鼓不停，桨不松，铆足了力去赶超。

　　母亲最期待的还是听哥哥们眉飞色舞地描述夺标结束后的抢鸭子，几十只鸭子扔进水里嘎嘎乱叫，所有船上的人都会跳下去徒手争抢，最后，逮到鸭子回家的同乡经过整条街，都有一种明晃晃的炫耀。

　　有时，母亲也会惋惜，如今鲜少听见龙舟号子，那时住处紧邻着江边，比赛激烈时听着飘过来的几句，很有意思。哥哥们对此倒是一致，从来没有回来哼唱过号子，可能太难学得像了。

　　如今，端午，成了现代忙碌生活中短暂的休息日，成了在纪录片里寻找的前世今生。怎么能不怀念过去呢？因为那一天能收到一角钱的红包，大哥提上红鸡蛋提前两天将快过门的嫂嫂接来过节，还会有丰盛的菜肴与庄重的祭祖。

　　老一辈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平稳生活，所以认真对待和参与每一个传统节日，传承爱护蕴含其中的民俗和深刻意义。而现在，多少人只是流于表面地去度过一个拥有特殊名字的日子。

　　如果我的孩子问及“端午是什么”，我是否能熟练地包一只粽子？还是，只会空泛地讲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背后的历史。

　　或许，我可以先复刻母亲的端午，就从清晨的菜市开始，跟随母亲去挑一扎新鲜的艾叶、菖蒲。

　　此刻，遥远而激越的龙舟号子又在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