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只巴掌以温柔的力道和急促的节奏撞击我沉酣的睡梦,妈妈的声音从耳道伸进来,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出梦乡:“起来,起来!幺儿,快起来!”
梦游般地,我跟随妈妈从卧室走到客厅,里里外外电灯大亮,我被光线刺激得泪水涟涟,迷蒙一片,只有妈妈的声音清清楚楚落进耳中:“床上有蛇……”
蛇是善于伪装的动物,它将一头一尾埋在床头的缝隙里,中间一截身子弓起来,配以黑白相间的环状花纹,俨然一截普普通通的家用电线。
那个年代,装修没多么讲究,大多数家庭的电路裸行于外,电线麻绳般成捆成匝盘踞在犄角旮旯里。蛇大约也觉得自己跟那些伙计没多大分别。
但是妈妈多么心细,临睡前的一瞥,就感到了异常:这截电线咋这么眼生呢?位置也奇怪,怎么在床头靠板内侧?思索间,她伸出手去,拇指和食指已成拈拿之势,眼看就要碰到它时,一种爬行动物的名字电光石火般在她的脑丘之间炸响!
那段日子父亲出差去了,几个月来,家中只有我们母女二人——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5岁的孩童。三更半夜,四下静悄悄,妈妈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我身上并无伤痕后,便翻箱倒柜找出长袖衣衫和长裤,套上棉线手套橡胶靴。
随后,她从厨房找出那柄锈迹斑斑的火钳,拿出当时最流行的大号手电筒,回到卧室,拉开纱窗,让屋子把“嘴”张到最大,任由后山的飞蚊长驱直入。
在那个闷热的夏夜,她一个人投入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战斗。
“电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原本弯曲着露出床头的部分竟然抻平了,床缝像是为它量身定制的战壕。妈妈只得壮着胆子匍匐在地,对着木质床板下方黑黢黢的某个位置按亮了手电筒。
昏黄的光柱里,一只三角形的脑袋正在一伸一缩地吐着信子,在它后方两寸的位置,垂吊着一条细细的尾巴。
妈妈半截身子钻进床下,左手举电筒,右手操纵火钳艰难地向它逼近。火钳像一把巨型剪刀,“锵”的一声响,妈妈一夹不中,那家伙将头缩进床缝里,只剩一截尾巴尖儿露在下面。
她本能地锁住呼吸——钳口不能再错位了,如果再次错位,要逮住它的危险性将成倍增加,这很可能就是唯一一次机会了。必须万无一失!她对自己说。
此时,妈妈在床下逼仄的空间弓身跪地而行,她的腰和脖颈像麻花那样拧着,双手擎着火钳伸向目标,她全身的重量维系在膝盖、股骨和腰肌上,犹如一条尾稍支地、腾跃而起的蛇,扑向猎物。
黑夜的山风灌进窗口,电筒光束一阵乱晃,迟钝的钳口在晃荡的光影中鬼使神差合拢,没有碰撞出一丝声响,两瓣闭拢的钳口之间扭动起一股倔强的力量。
妈妈发不出声来,也不敢松手。她失去平衡,身体向下扑去,肘部磕在水泥地面。电筒甩向墙角,床下堆积的杂物瞬间长出摇曳如鬼魅的暗影。她捏紧钳柄,丝毫不敢停留,用肘部和膝盖支撑着一寸一寸退出来。
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恢复了视力,钳口扭动着一条一尺来长、筷子粗细的蛇,黑白相间的纹理,白花花翻动的肚皮,三角形的脑袋还在无声无息地吐着信子。
在听到一声惊叫之后,我犹豫着从客厅的沙发滑下来,战战兢兢地探到卧室门口,只见妈妈像截硬邦邦的木头般僵立在洞开的纱窗前,她的头发湿淋淋地贴着头皮和脸颊,好像刚从大雨中归来。
她那时的神色,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惊恐、兴奋、死里逃生的庆幸与后怕交织在一起。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蛇,被妈妈扔出去了。”我望着窗外那团漆黑的夜色,仿佛听到树叶间传来一阵沙啦啦的响动。
30多个夏季飞逝,我如今也来到妈妈当初的年纪,那个惊魂的夏夜却好像从未离我远去。当我面对陌生环境时、当我小憩时、当我独自一人时、当孩子围着我嬉闹时,发生在那个夏夜的往事总会像藏身于老屋隔层里的一个暗影,时不时从记忆中冒出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容易频繁地猜想,在那孤独的夜晚,在那狭窄的战场,事情有没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方向——一种我无法承受的结局?妈妈呢,就在那个夏夜,或者后来的许多个夏夜,她回想过那一次黑夜里的战斗吗?
诚然,以这个时代的丰沛和智慧,如果再面对当年的情况,我已经可以给出许多种解决方案,省力又安全。可30多年前,城市与乡村界限模糊的地带,对于一个带着幼子独居的母亲而言,生活的战场远不止这一个,除了勇往直前,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