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的一天,一阵急促的电话打破了值班室的平静。电话是在老家的侄女打来的:“叔叔,爷爷被家里的牛顶伤了,正在县医院抢救。”
我心急如焚,一边请假一边做着种种猜想。但是,我又有些气愤,气愤父亲也气愤自己。
我气愤他,是因为两年前我就让他安心养老,不要养那头黄腱牛了,他就是不听。我气愤自己,是因为我竟然赌气不管了,现在看来,我应该强行把那头牛卖掉。
但是,说啥都晚了。午夜12点,当我辗转赶到老家时,父亲已经躺在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看着一台台仪器被连接在他身上,听着仪器发出的嘀嗒声,我的心揪成一团。
我靠近病床,把脸伸到父亲的面前。父亲很无力,停了好一阵,才睁开眼。看到是我回来了,他点了点头。
为了给父亲提供更好的治疗条件,第二天我们决定将他转入省立医院急救中心。然而,由于伤情过于严重,父亲的病情还是逐渐恶化,出现多脏器衰竭。半个月后,根据母亲和众多亲友的意见,我们将奄奄一息的父亲连夜送回老家。
在从省城到县城的两个多小时里,妹妹和外甥紧贴在父亲的耳畔,不断地呼唤着他,车外城市的喧嚣逐渐转换为乡村的宁静。
父亲凭借着车载生命支持系统,维持着仅存的一丝生命气息。尽管他的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但我们都能感觉到他还在坚持。然而,生命体征监测仪的屏幕上,心跳的曲线像冬日里最后的一缕阳光,渐渐黯淡下去,心率的数字缓缓下降,几乎触及生命的终点。
我情绪激动,大声嚷嚷着要回去杀了那头牛。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那根几乎停滞的生命曲线突然开始跳跃起来,心率不可思议地上升,竟在短时间内达到了近乎正常的水平。
这一刻,似乎连时间都在为这个意外的变动而停顿,车内的每个人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
父亲的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他的手指轻轻摆了摆,我立即明白了这个手势。连忙趴在他耳边大声说,不杀它,也不打它,您就放心吧。
我的承诺让父亲安下心来,随着救护车接近终点,那曾经奇迹般跃动的心跳再次开始逐步减缓,直至车辆驶进了老屋的小院,那最后的一次心跳也随之消失,生命体征监测仪上的数字归于零。
父亲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我们。我擦拭着父亲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愧疚自责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当兵离家20多年,第一次与父亲这么亲密的接触,也第一次亲身体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巨大遗憾。
父亲一生劳苦,从小就跟随爷爷捕鱼种地。在湖里,他练就了各种技巧,是大家公认的捕鱼能手;在地里,他与老牛为伴,家里犁地耕田的重活,都是他一人完成。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永远是那样勤劳、朴实和坚强。当年爷爷重病,奶奶体弱,叔叔上学,为了维持全家的生活,父亲不得不放弃了学习的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中多了姐姐、哥哥和我,父亲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然而我的父亲,用他满是老茧的双手,在那个贫困的岁月,以一己之力,为一家老小创造出了一个不算富裕却很温暖的家园。
我的童年是在渔船上度过的,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每天天不亮,大我6岁的姐姐带着蹒跚学步的我,站在趸船的船头,眺望着父亲划着小船捕鱼归来的场景。
每当我家捕获的鱼最多时,父亲那平日不多言的嘴角,便会挂上得意的笑容。那一刻,他是湖里无可争议的王者,是家人心中永远的骄傲。
随着岁月的变迁,村里很多人都尝到了外出打工的甜头。父亲年纪大了,即便体力没问题,我们也不可能允许他再出去闯荡。但父亲依然闲不下来,别人有打工的甜头,他也有“打工”的收获。
常年守在湖边,父亲慢慢开垦出了一片荒地。那头黄腱牛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
父亲在开荒地上为我们子女种花生、种玉米、种地瓜……每当我们回家,那些农家产品就是他给我们预备的“礼物”。
而每当我们享用着这一切时,父亲又和他的黄腱牛开始了新的一茬耕作。累了,他和牛在地头歇息。歇息好了,又共同走进地里。
长年的劳作改变了父亲,他日渐衰老,腰弯了、背也驼了,身体的小毛病也多了起来。
每次回乡或打电话,我总要劝他该安享晚年了,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万一摔着了碰着了,出个什么事,当儿女的实在不放心呀。可他的回答总是那么简单:“干不动就不干了,你在部队也不容易,我们能养活自己。”每次他这样说,眼中仿佛都闪烁着坚定而温暖的光。
现在想来,那时如果我态度坚决一点,让父亲早些停下来,也许就不会出这个事情了。
父亲走后第二天,老牛被卖到了外乡。母亲没有精力喂养这个大块头的牲畜,也不想把它送到屠户那里。
我想,母亲更不想看到它。母亲说,放心吧,卖给的是一户正经人家,这样你爸在那边也会放心。庄稼人是离不开牲口的,更何况是这种健壮的家伙,人家一定会善待它的。
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头老牛,我们也再不会见了,但我选择祝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