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常对朋友们坦白,并不感到难为情,那就是,16岁前,我就把琼瑶所有的书都读完了。我还读了金庸的全部小说,包括古龙——至少两遍。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县城假书伪书盛行,书摊老板都不怎么识字,我便成了他们的“验书机”,经我几眼,就能鉴别真伪,因我看得太多了。看书是会上瘾的,就像现在的孩子耍手机游戏一样。最疯狂的一次,是个寒冬,我昼夜卧床,一口气读完整套陈青云的武侠小说,共11册。
事实上,读书就是一个动词。如果你不“读”,故事是不会走向你的,你也很难走入更广阔的陌生世界。
30年前,读书还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有几个小故事,我觉得可以跟朋友们分享。
第一个,是我的前领导、资深媒体人傅小渝老师的经历。1978年初春,有一天他偶然听说,翌日新华书店要上架一批文学名著,数量不多。这个消息就像电流把他击中。他很兴奋,准备第二天早起就去,后冷静下来想了想,估计这个信息已传开了,于是决定,宜早不宜迟,当夜前往——先去占个前排位置。等他到了才发现,带着棉大衣、小板凳等一应装备的读者已排成长龙。还算幸运,熬一夜之后,他终于轮上号,抢到了一本《欧·亨利小说选》。他这样形容攥着书走出书店那刻的感受,“热泪盈眶地望着天空,阳光倾泻下来,像一道金色瀑布在眼前跌宕。”
另一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的邻居周敬东,当时在陕西读大学。有一天,他去西安逛书店,发现一套周伦佑主编的《后现代主义经典丛书》,顿时“两眼放光”,心神俱荡,向店员央求:你先莫卖,等我,马上回来。随即拔腿就走,急速回校,四处拆借,凑了200多元“巨款”。跨上自行车,星夜驰行,赶在书店营业前,他早早守在门口——好在,那套书完完整整留在那儿,没被人买走任何一本。可以想象,他带着书返回时是怎样的愉悦充盈。20年后,这套书被我“借”走,它们此刻就放在我的书架上,每一本书里都画满了细密、潦草的批注,是他饥渴的见证。
所以,那个时代,在很大程度上,阅读的动力来自匮乏——对超出自身视野和见识的渴望。
回头再说,为什么我疯狂地读琼瑶、金庸、古龙?真实答案是,这就是我能接触到的最好的书了。那时,我并不知世上有海明威,詹姆斯·乔伊斯,威廉·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更不晓得从哪儿去认识他们。
实际上,琼瑶的书让我最为心旌荡漾的,并非爱情,我一个小孩懂得啥爱情,而是猛不丁从故事里流泻出的诗词,语文书上没有,老师也不曾讲的。比如“珠帘卷,暮云愁。垂杨暗锁青楼,烟雨濛濛如画,轻风吹旋收”;又如“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说不清道不明地将我彻底打开的一种舒服。心里极喜欢,莫名喜欢,就是不知道为何喜欢。
很久后我才知道,她每个书名都是从宋词里抽取的。我那时就开始模仿,写了许多拙劣的自己也不知其意的东西。初二时,在琼瑶书里我忽然发现了一首十四行诗,原诗自然早忘了,但那种给我的冲击、战栗,迄今不曾完全散去。现在我仍记得,诗的每节最后都是那句:“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从那时起,我开始有意寻找诗的踪影。最终在新华书店柜台上发现了那些杂志:《诗刊》《诗歌报》《诗潮》……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该去哪儿得到诗的教育,但我自己就做到了。因为,阅读就是一段顺藤摸瓜的奇妙旅程。要是没有这一连串的启发,我可能也不会在日后成为一个诗人。
有人问,我又不当作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是这样想的,阅读是一件学会便不可能遗忘的终生技艺,跟游泳、骑车甚至呼吸一样,它会成为一种本能。而充分、持续的阅读,一定会在深层次上改善你、修正你,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就好比我们吃了那么多包子并不是为了成为包子,而是成为自己。阅读的习惯,至少会让你拥有一种艺术的、审美的文学人格,让你拥有在现实世界里泅渡而不至于轻易被现实淹没的能力,那是让你不低于世俗的一种珍贵的东西,比如天真、善良,热情和好奇心。
现在我还保持每天阅读的习惯。那些读过的文字看似就像烟雾消融在空气中,似乎完全没有存留。但它们经过了你,必然会留下一些你未必能意识到的虫洞和沉淀。
那是一种深沉的滋养,滋养总是缓慢又难以看见的。可不意味它们并不存在。我觉得,某些时候,某种特定时间,那些影响就出现了。
就像你孤身走在漫漫深夜,忽然见到了萤火虫,不多,寥寥几只,但有那点点亮星为你照明,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