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正清明。
清明,是我国传统的重大春祭节日,人们在这一天扫墓祭祖、踏青插柳。
天朗气清,万物生长;故人已逝,时光不返。清明时节,我们还可以通过文字,缅怀那些远去的亲人和朋友。
——编者
野老夫子
蓝锡麟
余薇野年长我18岁,他从金陵大学附属高中毕业那一年,我刚出生。我调入重庆市文联工作的时候,他已经退休,我常称他为“野老夫子”。
最初认识他,是在重庆日报副刊作者圈。每一次聚会,他作为长者之一,总是那么健谈,那么风趣,不由人不愿意亲近。40多年前,他曾与牛翁、杨本泉、傅天琳一道,来我上新街家里做客。其间三位长者交口夸赞傅天琳和她的诗,数他夸得最起劲,遂给我留下夫子的印象。
我原本以为,他真姓余名薇野。不料他却说,否,本人姓董名维汉,余薇野只是一个笔名。余者我也,从我的本名取出一个维字,就成为余,维也,谐音就叫余薇野。这个话,他在好些个场合说过,知之者众。
他还讲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入社会谋生之初,他曾在武胜县一家私立学校教国文课,除日常吃住之外,一学期终了可获薪水八担黄谷。第一个学期期满,离校返家的头天晚上,他应校长之邀打通宵麻将,不料输掉一半还多。痛悔之余他写过一首打油诗:国文教员董维汉,一夜输脱四担半。从此不摸麻将牌,只抱膀子旁边看。我在文联院内居住过十年,真没见过他重摸麻将,连抱膀子亦未曾见。
他的另一个常用笔名叫做何小蓉。我私下问他,是不是也有特别涵义。他说,你是学文的,自己猜。
猜就猜,我说《红楼梦》里有两句“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何”字拆开正好是“可人”,而“小蓉”则是你对你家肖莲蓉老师的昵称,所以这个笔名要么指你把肖老师认作可人,要么指你自认定是肖老师的可人,对不对?
他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只是近乎于感叹地说,这辈子我遇到肖莲蓉真是造化,落难长寿湖那么多年,我的人我的家都是靠她撑起来的,她真是天底下最美的妻子。
如斯倾情赞美自己的妻子,绝非余薇野矫情。好多人都读过他以《六十岁致老伴》为题写的那首诗,其前四句为:“我给你一滴露,你给我一场春雨;我给你一株草,你给我一座花园。”情深深,意切切,堪称不可多得的至性佳作。如果只读他的讽刺诗集《辣椒集》和《阿Q献给吴妈的情诗》,真难以相信,他这个侠骨之人却还有罕比拟的儿女柔肠。
只不过,为人与为诗一样,其诗人本色终在辣椒味。
我在文联工作之初,主持分配了建成后尚未分的一幢楼房,他分得一套四楼的三室居,高兴得不得了。但他很快发现,四楼及其以上楼层经常会缺水,便用“余无水”作为笔名,写杂文大发牢骚。
我告诉他,市文联所在地处于供水末端,加之地势较高,供水的困难已积聚多年,你以往未住高楼所以无所了解。而今我们已经向市里申请专款,以期购买二次供水机化解这一难题,请予理解。他回应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分辨不清是怼我,还是他自我解嘲。反正一俟难题果真化解了,他又用了一次“余有水”作笔名写小诗,算是画出一个句号。
2000年初我迁出文联居住,他一直固守那个四楼,见面的机会自然减少了。但不论何种场合重见,彼此都一如既往,尔汝相待,口无遮拦。
当我一再发声呼吁,要敬畏市树,不要老将“黄葛树”替换为“黄桷树”之际,他当面冲我说,无论“黄葛”“黄桷”都行,无须乎太较真。我当即笑道,野老夫子,假若有人将“余薇野”写成“余为也”,你会认可吗?他双眼一瞪答道,那当然不行。于是我俩一笑了之。八九十岁了,他依然那么率真,那么可亲。
在我结交过的年长于我的文艺人中,论至性真率,毫无疑问数他第一。只可叹,自老伴走后,他的晚年生活过得相当孤凄,直至2019年95岁遐龄辞世方得解脱。我真心祈愿,他是去天上寻找他的可人小蓉,化作比翼鸟高飞了。
余薇野曾被称为全国三大讽刺诗人之一,他的讽刺诗寓庄于谐,勇猛无畏,口语入诗,川味十足,深受白居易和鲁迅的影响。余薇野1942年毕业于金陵大学附属高中,1952年在重庆市文联《群众文艺》担任诗歌编辑,1956年在重庆市作协《红岩》杂志担任诗歌编辑,后为重庆市作协荣誉委员。著有诗集《辣椒集》《阿Q献给吴妈的情书》《余薇野诗选》等。其中,《辣椒集》获四川省及重庆市优秀文学作品奖。
白岩深处有人家
李祥
一
白岩,是横亘在酉阳龙潭古镇东边的一片山。古镇每天清晨的第一缕光,从白岩山顶的那朵云打开。
推门见山的古镇人,对白岩从不厌倦。亦景亦画的白岩,不只给古镇人带来了视觉的美感。在岁月的长河里,它还悄无声息地安放在古镇人心头,等待着打开的时间。
自小在古镇长大的我,对白岩再熟悉不过。而我发现心头的白岩时,已远离古镇13年。
13年里,我寄居在喧嚣的城市,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时光看似不紧不慢,却在悄然加速。当看见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而自己的鬓角也开始夹杂白发,时间流逝的恐慌瞬间涌上心头。
真正的恐慌,来得猝不及防。2023年的春天,母亲走进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季节。
预感母亲时日不多,我将她送回了古镇。夕阳下,我慢慢推着轮椅,给母亲指哪儿是白岩,哪儿是外婆家的方向,哪儿是笔架山下的水泥厂,让她再看看阔别已久的故乡。
落日的余晖将我和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暖暖地映在大地上。那段时间,是我13年来在古镇停留最长的一次。
母亲走了,给我留下锥心的痛。
带着忧伤和不舍,我回到熟悉的城市继续生活。寂静无声的夜里,我的思绪总被拉回古镇,想起关于母亲的温馨画面:月光下,母亲背着沉甸甸的粮食,从桥的那头走来;院子里,浣洗衣裳的母亲,将捶衣棒舞成美丽的弧线;长长的石板街上,母亲牵着我的小手,穿过拥挤的人群……
每一幅画面,都让我真切感受到白岩的存在。
二
白岩的那边,还是白岩。白岩最深处的小山寨,名为“新房子”。
300多年前,遥居湖南的祖先们历尽艰辛,行走在“湖广填四川”的路上。也许,祖先们是无意间走到这里,远行的疲惫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也许,这里山重水复的地理环境,让祖先们觉得能够远离世事纷争,于是毅然停下了脚步,重新安排这里的土地。
勤劳智慧的祖先们,依山建屋、开荒造田,繁衍着生命的种子。一代代接续耕耘的先辈,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让白岩下的这方土地生生不息。
这方生生不息的土地,也深印着母亲的足迹。
母亲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天生就有吃苦耐劳的品质。20多岁时,母亲进入龙潭水泥厂工作。可世事难料,农村户籍的母亲后来不仅没能转为正式工人,甚至失去了在厂里工作的机会。
彼时,母亲已和父亲结婚,成为了新房子的人。喂猪养鸡、上山砍柴、挖地种菜、耕田而食……离开了工厂,她像勤劳的先辈们一样,把一颗颗汗水滴进土里,滋润生长的庄稼,哺育年幼的儿女。
面对繁杂的农活,母亲从无怨言。但她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深知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1985年,母亲想方设法筹钱,在古镇最好的小学附近买下了房子。两岁的时候,我趴在母亲的肩头,离开了新房子。再后来,我考上大学、参加工作,证实了母亲的远见。
前几日,老家的熟人给我留言:“你是新房子脱掉‘农服’的第一代人。”
我无从回复,心里深深感谢着母亲。
三
杉木树不是一棵树,而是老家的一个小地名。从没想到,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名,会成为我余生最长情的牵挂。
落叶归根的母亲,长眠在这里。
一抔黄土,天人相隔。站在母亲的坟茔前,心中千般不舍,疼如刀割。我来到这世界后,母亲用所有时间守护着我。可我却无法用余生的时间,陪伴长眠在这里的母亲。
我将格桑花的种子,播撒在母亲周围。我相信,一粒粒承载思念的种子,一定会开出绚丽的花朵,替我陪伴母亲。
母亲走后的第一百天,我回到杉木树,看见一片盛开的格桑花。朴素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弥漫着纯净的美,如同母亲的笑容。
我萌生了一个愿望,在白岩下种一抹最美的风景,让鲜花长伴母亲。
直播间里,看到漂亮的花卉,我会立即搜索它的花语。外出游玩,总能让我遇见钟情的种子。就连城市绿化带的植物,也能引起我的关注。那满树繁花的紫薇,尤令我心动。折一段枝条,满怀希望地扦插在花盆里。
我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杉木树的花匠”。一有时间,我就背上装满花种的行囊,朝着白岩的方向远行。牡丹、芍药、大滨菊、洋甘菊、鲁冰花、大丽花、金边瑞香、五彩锦带……我深信,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植物,将像格桑花一样,开满老家的土地。
我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去杉木树相遇花开。
2024年4月4日,清明。我早已提前购买了火车票,又一次启程。“再给母亲种些树吧,让杉木树扎下我的思念之根。”我对自己说。
余生,我是一名长途跋涉的花匠。也许,别人不懂得。但白岩吹来的风,会聆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