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第一年没有妹妹和我们一起过年的春节。
去年春节的时候,她还在江津住着,叮嘱我回去时要给她带上面霜、眉笔和口红。那个时候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但是她希望从各个城市回来的兄弟姐妹能看到她美美且精神的样子。
妹妹自幼是在外地长大的,她回江津跟我们认识的时候是四五岁大的模样。大冬天的,她留着剪得特别短的头发,脸是从北方回来的那种,红扑扑的。给她苹果吃,她不仅不吃,还扔。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主儿,跟我们玩动不动就打人,或者咬人、掐人。我的食指现在还有一个月牙形的疤,就是她掐的,她掐我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
妹妹小时候还有一个传奇,在江津城走丢过,入夜,大人才在城边的艾坪山上找到她。后来她说,她为了追一个气球,一直追,就追上山了。
妹妹墓碑上的照片是跟我一起进藏的时候拍的。2018年我第一次去西藏看林芝的桃花,在深圳做设计工作的她立马订了机票要跟我会合,因为她觉得可以跟我住一个房间,可以蹭吃蹭喝。
西藏之行变得欢脱起来,我们到了雅鲁藏布大峡谷,看到南迦巴瓦峰金光四溢;我们也登顶色季拉,人生第一次在雪山顶上看日落;我们还到了巴松措,在阳光普照的湖心看山顶飘雪听着格萨尔王的故事……
在西藏,妹妹一直不敢跟我拌嘴,因为她有点轻微的高原反应,吸着氧跟我吵不了两句。她怀疑我是不是被我妈从西藏捡来的孩子,为什么在重庆病恹恹的我到了西藏居然可以活蹦乱跳。
我们从林芝出发去拉萨的时候,她穿了我的衣裳,我穿着她的裙子,她挽了一个好看的髻,也给我辫了少女感十足的鱼骨辫。然后,我们自拍了出发“定妆照”,那时的她好像演员舒淇。
在布达拉宫的时候,妹妹发出了一个感叹,松赞干布好喜欢文成公主啊,给她修了那么大一个宫殿。关于布达拉宫的由来有好几种说法,妹妹只选择相信这一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已经有了确定的爱情——她只是悄悄躲到被子里讲电话。不久,她和那个悄悄讲电话的男孩子结婚了。那个男孩子跟她是一个单位的,广西农村的孩子,帅气又踏实上进,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对象。
大婚的时候,妹妹让我当她的婚礼司仪。那场婚礼就好像布达拉宫广场上的阳光,那么纯净,毫无遮拦地洒下来,人们发自内心地笑着,鸽子在自由地飞翔。
2020年妹妹在深圳产检时发现腹部有一处阴影,应该是一个六七厘米大的肿瘤,但不痛不痒。妹妹当时决定等把孩子生了之后再动手术。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是一个不祥的前兆。等妹妹出了月子再复查的时候,肿瘤已经11厘米,深圳的医生怀疑是恶性的,但我们没有把怀疑告诉妹妹。
2021年初,同在深圳的大姐陪同妹妹回重庆西南医院动手术。妹妹手术那天,上海的弟弟也飞回了重庆。我们在手术室外等待,但是手术中途主刀医生出来跟我们说,肿瘤因为被周边血管干预过多过深无法剥离,手术只能终止。
妹妹从手术室回到病房的时候默默地在哭,她生气她从手术室麻醉醒来后,医生一直在喊家属却没有家属来接她。她不知道的是,那时候妹夫正在签一堆字,而我们边哭边在想还有什么办法,没有人听到在喊家属。
医生诊断结果是肾上腺皮质癌,极其罕见的癌症。越没听过的名字,越是一种未知的危险。如果再次动手术就要在两个星期以内,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们家兄弟姐妹齐心协力、争分夺秒的接力赛。
我们专门建了一个群,随时汇总研究同种病症在国内的治疗情况,分析哪个城市哪个医院哪个医生更有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最后锁定了北京的一家医院。
妹妹从西南医院出院后就住在我家,不能继续请假的妹夫回到深圳工作,兄弟姐妹让我来告诉妹妹真相。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难的,但又不得不说。妹妹比我想象得更为冷静,她坚定地说,那就订票去北京吧。送妹妹进江北机场安检口的时候,一切都是未知,她回头看我的眼神却让我放心。
北京并没有传来更好的消息,我们能争取到的唯一一次手术机会没有如预期给我们带来惊喜。从北京出院后,妹妹去了上海。上海的弟弟找好医生陪她化疗;而在成都的二姐,联系了成都的医院,但对这种罕见病症,也只能分组试药。妹妹积极地对每一种诊疗方式都进行回应,大家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要全力帮助她跟死神赛跑。妹夫说,我好荣幸能进入这样的家庭。
2022年的夏天,化疗后的妹妹已经是一个小光头,她带着她的女儿回江津四面山避暑休养。兄弟姐妹也从全国各地回来看她,陪她看森林看瀑布吃甜甜的冰粉凉虾。我让一个摄影师朋友给我们拍照片,最开始妹妹还戴着帽子有点扭捏放不开,后来索性取了帽子,画了眉毛,涂上亮眼的口红,拍了一组超级美的大片。
去年春节,妹妹已经很虚弱了。她说,外婆跟我现在差不多瘦还不是活到了快90岁,我应该也不差。后来她说不出什么话,但是神志清楚,每天还在阅读《黄帝内经》《伤寒论》,她在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摸索自己能喝得下去的药方。她虽然说不了话,但是仍然可以在微信上臧否人物、指点风云。
妹妹知道我怕冷,在我回江津的时候专门给我买了一床最厚最大的鹅绒被。她说,我也会努力的,等我战胜病魔的时候,你记得奖励我一个名牌包包。虽然俗气,但我喜欢。
妹妹终究没有等到她的礼物,春节后不久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下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万里晴空居然起了霓虹,幻化的七彩,好像是妹妹在跟我们微笑告别。
今年春节,带着妹妹的女儿去江津的江边玩。女儿已经能说很多话了,长得跟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指着她的粉红色小皮鞋说是妈妈买的。
我说,你妈妈漂亮吗?小朋友说,我妈妈都在照片里面,可漂亮了。
漫天的烟花炸开,小朋友捂着耳朵看。我抱着她走在滨江路上,有人在放小小的烟花,我说你看这烟花是妈妈放给你看的哦。小朋友说,不,刚刚那个大大的烟花才是妈妈放的。
原来,小时候追气球的那个女孩去给她的女儿放大大的烟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