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相信,梁平是作为诗意民间的范本,被安放在渝东北的。
我们是在去年11月去的梁平。梁平的天蓝得像在古代。一行人转了山,观了湖,访了古镇,到达仁贤镇的时候,天已近黄昏。
仁贤镇位于梁平腹地,沃野平畴,出产丰饶,是理学家来知德的家乡。我们到达的时候,落日正抵达人间。丰收后的大地一派苍翠。秋稻收割过了,茂密的谷茬还长在田里,有心无意、无可无不可地孕育着冬稻——梁平人俗称的“抱孙谷”。
浅丘上,大片橘柚正在变黄,夕照又给它们涂上了一层高光。这是大地正在进行最后一轮酝酿。山下,秋梨成熟,慢慢成为糖。葡萄性急,已经弥漫出酒香。大地沉默认真,从不辜负每一项劳作,随便挺一挺身子,就会涌起一轮丰收。
不光是仁贤镇,整个梁平,都得天独厚。“金开银万,不如梁平一半。” 自古以来,梁平就是“巴蜀粮仓”,素有“梁山熟,川东足”之美誉。南宋乾道九年(1173年),陆游路过梁平,不无得意地写道:都梁之民独无苦,须晴得晴雨得雨。
二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富足、安逸的生活,使梁平人民在劳作之余,自然地专注起另外的事情:绘竹帘,刻年画,跳灯戏,唱调子,打锣鼓,演皮影,等等。他们并不自认为是艺术家,最多把自己算作是手艺人。
梁平多竹,两山绵延百里竹海。梁平人把竹丝剔得薄如蝉翼,编织精美的竹帘“细如毫发密如丝”,用作遮阳庇荫。织帘人意犹未尽,又在帘上写了山水、花鸟、人物,把竹帘做成了精美的画轴,这是精益求精,锦上添花的事情。
他们作年画,想象奇崛,造型夸张,浓墨重彩,寓意直白,形、色、意,无不至极致。逢年过节,这些年画被贴在村舍的门户上,驱邪纳祥、祈福禳灾,炫彩夺目,喜气、威风与端严扑面而来。
静的是图画、锦绣、金石,动的是说唱、歌舞、戏剧。耕种之余,遇有欢庆、祈福、贺喜这些事情,梁平人是演员,是编剧,也是剧中人。规整地演皮影,生旦净末丑,九板十三腔。豪放地唱灯戏,打锣鼓。或者什么招数都不管,口一张,歌声行云流水,有如天籁。
这是一片生长粮食和瓜果的大地,也是生长艺术的大地。在这里,歌舞豪放天真,戏剧雍容大气,美术典雅大方。这是大地生长出来的诗意,这诗意是民间富贵的一种。
三
双桂堂在梁平城西南10公里处。大地上长出这片宏伟的建筑,实在是一个奇迹。
公元1653年,破山禅师驻锡梁山,创建双桂堂,弘扬佛法。宗教与俗世,各按各的时序和秩序运转。然而双桂堂既然长在梁平这片土地上,就与大地相互守望,相互安顿,彼此慰藉。
大地上的人从容耕种劳作,在某个早晨,或者丰收后的一个午后,他们穿戴整齐、平心静气地走进双桂堂,拜佛、祈福、还愿。这是日常生活的一种,像是走亲戚,抑或去看望一位老人。
破山老祖是一位高僧,也是一位艺术家,写诗,也作画。他早期的诗歌洒脱不羁。晚年诗歌则自然圆成,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农人也是。他们读破山诗,认为那腔调,也是大地上的那一套,他们明白,并且满心欢喜。那些字极美,慈悲,笑微微的,他们也喜欢。
如果说宏大的寺院和宗教,对大地上的生活是一种安慰,不如说,破山和他的诗书,呼应了寺外的朴素人心。这也是大地的诗意。
四
诗意梁平不是一天成就的。它是大地孕育的结果,也是古往今来融会贯通的结果。
一段古驿道,像绳子一样垂下梁平蟠龙镇银河村山谷,又被抛上对面的山梁。这是万梁古道现存最完好的一段。
万梁古道旧时是湖广地区进入四川的必经之道,是梁平与外界进行交互的通道。古往今来,这条驿道往来过高僧、硕儒、诗人、工匠,也进出过墨彩、板腔、曲调、戏文。
这些人和事,与稻谷、橘柚、竹木、芦苇、青荇在一起,与浣洗、炊煮、生养、嫁娶在一起,与年画、皮影、竹帘、灯戏、山歌在一起,与节气、丰收、知足、安分在一起,成为丰富的,深厚的,完整的民间诗意。
动人的是这诗意梁平,和这片土地上的诗人。古往今来,他们给梁平留下了多少动人的诗篇!
如今的梁平,也生活着一群诗人,他们都沉静、清澈,男子长得俊雅,女子则十分明媚。他们的神情举止有一股轻盈的力量,男子像长在大地上的好树,女子则像一段流水。他们写诗,并诗意地生活。他们与这片土地互文。
活在这里而不是别处,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五
黄昏尽了。灰蓝的暮霭罩了下来。大地上升起薄薄的雾气。水鸟隐入芦苇,苇絮也停止了纷飞。
菜地里的女子拎着篮子回了家。
果园深处,男子还留在树下,安静地守着他的梨、葡萄、橘柚,等着它们成为糖,成为酒。
村道上,一个卖麻糖的人走来,他一路走,一路叮叮当当敲着糖锤。
天暗下来,远远近近的灯盏渐次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相亲相爱的人。
时间过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这样的夜晚,他们像古人。
这个时刻,陆游刚刚写完《题梁山军瑞丰亭》,搁笔起身,准备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