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400米,不过几分钟的事。
成都井巷子,有面文化墙,全长就是400米。只此400米,你便穿过了几千年历史,跨过了数百年成都。
承载这数千年文化的,是一块一块完整或者残缺的旧砖。
这些旧砖,被砌成城、墙、壁、门、碑、台、道……既是载体,又是物证,还是符号和象征。时间河流里的秦月汉关以至于近现代成都的风吹草动,一颦一笑,都被凝固在此,一俟有缘人到,它们便可返青或是昨日重现。
一
岁月无声。但岁月会有记忆。
“秦砖汉瓦”,会记住一切。
井巷子,年代最早的砖就是秦砖。
推想这里的秦砖,一定会记得曾经的荣耀。它的同侪,居功甚伟,不但垒砌出“覆压三百余里”的阿房宫,还筑就了“延袤万余里”的万里长城。
汉代以降,画像砖不断创作产生。
这使得我们今天漫步于井巷子,能够亲眼目睹不停叹服墙体上的精美砖雕和壁画。古人的世界,一幅幅一帧帧连环画般复活在我们眼前:神话、传说、建筑、车马、狩猎、桑园、探矿、盐井、市集、乐舞、杂技……现实中有的,砖上都有。现实中没有的,砖上也有。
悠悠岁月,斑驳时光,秦、汉、唐、明、清……一路流淌,一地汪洋。独有这一街砖墙,于长河中千淘万漉,博观约取,经镶嵌垒砌,以细节复盘历史,将抽象变成具象,让岁月的回响和血脉的气息,弥散充盈于市井街巷。
并不是所有砖上都有雕刻和图画,更多的砖面只留下了一片灰白。
也许灰白,才是世界和历史的本真。祖先创造的色彩美学,无非一黑一白。这种渗入骨髓的灰白,是遗传的密码,水洗不掉刀凿不掉,历久弥新。
想起观演《只此青绿》。它以舞台还原《千里江山图》。春天冬天,晴天雨天,白天黑天,赤橙黄绿青蓝紫,阅尽万般斑斓,然而万宗归一,千里江山,只此青绿。越是只此青绿,越是恢宏。越是只此青绿,越是震撼。表演结束,数千观众立而不去,掌声经久不息,台上大幕一遍遍落下又一遍遍开启,演员不得不一次次谢幕返场。
井巷子,没有掌声。
但有一墙灰白。
只此灰白。
二
凝视这面砖墙,会忍不住抚摸这些砖块。历史的音容与温度,前人的斑斑皱纹或是殷殷笑意,会沿着指尖抵达心头。
井巷子还叫如意胡同或是明德胡同的时候,它的两个邻居——宽巷子、窄巷子分别叫兴仁胡同、太平胡同。那些老成都人,从名字上就能一眼辨出此仨“非我族类”。
“胡同”是北方的叫法。它能很快让人想到四合院,想到提笼架鸟、逗猫惹草,想到窝头、萝卜、熬白菜……
成都街头钻出来的这三条胡同,正是在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平定准葛尔之乱后,为驻守成都的千余兵丁所建。这就顺势将北方胡同带入了成都。
满蒙八旗的提笼架鸟与天府之国的温情悠闲不期而遇,想必双方俱是会心一笑,一个拱手一个作揖,互道一声“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辛亥革命的一声枪响,打掉了清朝总督赵尔丰手中的政权,也打垮了三条胡同的围墙。民国的显贵、富商由此进入胡同,开辟公馆,建设民宅,中西合璧的小洋楼为胡同注入了新时尚。此间“胡同”改名为“巷子”。八旗后裔、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平民百姓,在巷子里迎面相逢或是擦肩而过,丰满了历史的背影,丰富了历史的表情。
所有的身影都会在浩荡长卷中墨飞色化,所有的情节都会在前浪后浪中动中复静静而复动。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随着人民新政权的到来,大量的普通市民不断迁入,房产的自由买卖进一步加速了居民的迭代变化。
这个时段的井巷子,一定很市井,一定很成都。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我相信文化墙上的黑白老照片,也是记录的这个时段。它们复原了中国式的院落梦想,也复原了成都式的生活梦想,每一帧都是人间烟火,每一帧都是诗情画意,每一帧都让人热泪盈眶。
三
生活的井巷子已渐行渐远。文化的井巷子正朝气蓬勃。
这些年,成都持续打造“宽窄巷子”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街区,井巷子作为其中典型成员,主要功能变成“旅游景区”,年均接受4000万游客造访。
犹如因“井”而名一样,只要巷口的古井还在,井边意为“北方八旗军不习惯吃河水,驻军凿井而饮”的碑刻说明还在,井巷子依然是井巷子,井巷子的磁场依然是井巷子的磁场。
秦砖、汉砖、宋砖时代的后人,如果他们到了这里,停下来,静下来,面对这块砖,触一触,想一想,就会觉察到先人的体温、眼泪、笑脸和身影。如果他是清砖时代的后人,他会感受到前人对故乡的深深眷恋,一块想开口说话的砖,代表了游子的乡愁和思念。这里的每一块砖,浸透了岁月的痕迹,记录了山河的流转,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有资格代表一种文化、一叠历史、一段记忆。
全长千余米的井巷子当然不仅只有文化墙。它在不停拓展新项目,不停开启新时代。
在成都最经典的悠长巷子里,日子每天都是新的。在这里,看见历史光影缓缓移动,看见天空大地匀匀呼吸,看见日月星辰徐徐升起。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