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是成都北郊的一个老厂。来自荆竹村的一条约莫十米宽的沟渠自老厂跟前流过,厂区与沟渠之间,便自然而然形成一条狭窄的街——一边靠着墙,一边临着渠。
上世纪80年代初,周遭的村民挑着自家地里种的鲜菜、池塘里养的鱼、田里摸到的黄鳝田螺,到这条街来摆摊叫卖,经年累月便有了一个菜市场。这极大地便利了老厂里数千名职工及家属。20年前,若我的母亲拿个帆布口袋出门,有熟人见着,就会打招呼:“哎,老徐,出门啊?”“是呀,去趟厂门口。我家女子要回来了。”“厂门口”就代表着菜市,这已形成了共识。
20年前,我刚调到重庆工作。那时的成渝交通不算便利,坐大巴走高速需要四个半小时,所以,我只能在小长假和寒暑假时回家。清早出发,坐在闷闷的车里,微侧着脸看窗外的风景,从群山连绵、隧道不断到丘陵起伏,再到一马平川,终于回家了。
到厂门口已是下午两点过,正碰见母亲在档口的王姨那里买菜。王姨是荆竹村村民,很早就开始在厂门口摆摊。她一身洁净衣服,脸上随时带笑,更重要的是,她的菜新鲜又便宜。多年来,我母亲一直是她的老主顾。
王姨眼尖,一下子看见背大包提小袋的我。“呀,你家燕子回来了!”母亲嗔怪着说:“每次都提那么多东西回家,这里什么都买得到!”王姨三岁的小孙子把正在吃的棒棒糖伸过来:“阿姨吃,阿姨吃!”王姨抚着他的小脑袋:“不要把吃过的给阿姨,要给就给你口袋里的。”小家伙摸着衣袋,一副舍不得的模样,我们都被他逗笑了。工作的烦忧,旅行的疲劳,一瞬间烟消云散。
11年前,城市化的步伐在重庆不断加快,原本荒凉的郊区渐渐被住宅小区、商圈和绿化带所覆盖。母亲常常坐两个多小时的动车来看我,渐渐老去的她,总是在乘电梯时感叹:“现在什么都方便,就是成都的老房子爬楼不安逸。”
老厂早已改制重组,家属区的人们纷纷离开愈加清冷落寞的成都北郊。本想把母亲接来同住,可她到底不习惯山城的爬坡上坎和炎热夏季。于是,我计划着帮父母在成都另换一个电梯房,这时却突然得知一个官方消息:成都“北改”工程年内启动,北改项目约360个,总约3300亿元,旧城改造项目14个,总约472.07亿元。老厂及周围的“城中村”都在“北改”的项目规划中。未来的北郊,将是一片“城市花园”。
“北改”轰轰烈烈进行。年迈的父母终于要搬家了,离开他们曾工作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我也曾在那里慢慢长大。未来,老厂的职工和家属,荆竹村等地的村民,都将移居到城北的一大片新兴小区。父母的新居是电梯高层,小区里有花园、树林和喷水池。
搬家前的一天,我专程赶回成都帮忙,也最后一次陪着母亲到厂门口买菜。那个已经自发形成30年的菜场,随着搬迁推进,摊位已经寥寥无几,但王姨还在档口。
她照例把最新鲜的蔬菜挑出来卖给我们:“过几天我也收摊了。以后我会在新小区那边租门面开店,咱们还在一处,往后继续关照哟!对了,卖肉的老陈,卖鱼卖鸡鸭的老李,将来都在一条街呢!”“是呀,树挪死,人挪活,搬到新地方就有新气象。我之前去看过,菜店超市就在楼底下,方便得很!”母亲说。
2023年初夏,我斜挎着一个轻巧的包,坐一个多小时的高铁,从重庆回到成都。这几年,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的大背景下,高铁交通的便利,让两地人们互通更加频繁。曾经落魄的北郊在“北改”之后焕发出新的生机,许多重庆人在这里经商做生意,遍街可见“重庆老火锅”“重庆小面”“重庆烧鸡公”。也有很多成都人工作在重庆,周末回成都。对我来说,曾经浓郁得化不开的乡愁,已经融化到双城互动的每一个细节里。
在成都,我常常一大早散步走到原先的“厂门口”。这里已经是一个狭长的街角花园,刚绽放的月季挂着露珠,鸟儿在枝头欢叫,我恍然间想起幼时跟着大人来菜场的喜悦——从作业的包围中脱身,说不定还会得到一条泥鳅或者一只蚌,好玩。从街角花园往回走,或许会遇上正在社区菜店收拾新进果蔬的王姨,还有她那在一旁忙着搬运鲜活小龙虾的孙子——小伙正在读研,闲暇时总来婆婆这里帮忙。
“燕子,带点子姜回去,这个季节的子姜呀,泡坛子炒肉丝都好吃。常言道,冬吃萝卜夏吃姜!”
“好呀!”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