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建中爷爷说,代家湾要通高速公路了,路线勘测都搞几回了,要从他房子或是房子下面的鱼塘过,巫山县抱龙镇唯一一个下道口也极其可能设在代家湾……
我们一下子来劲儿了。早就听说江南高速公路、沿江货运铁路呀什么的,但从来没敢想这些大通道能直接给老家带来多少便利。
我怂恿老三:趁你户口还在代家湾,还有几分地,在老家盖房子吧,以后好做生意。
老三哈哈大笑。三爸也不无炫耀地说:“我的户口也还在代家湾呢。”意思是说,他也随时可以回老家的。
我们在那里美滋滋地畅想:以后,巫官高速公路与江南高速公路连通,从巫山县城过长江二桥,一个隧道直穿官渡场镇,再由官渡场镇直插代家湾,回一趟老家,三四十分钟了不起了。哪像现在,上山下山,弯来拐去,两个小时坐得人腰疼屁股疼——这还是最近几年,村里通了公路且硬化之后的情形;往前,村里只有一条机耕道,到处坑坑洼洼,一般的车,底盘低了,动力差了,都走不了;再往前,机耕道都没有,要坐车得先走七八里土路,气喘吁吁赶到乡城镇,然后等车……
回到代家湾,曾经,这事我们是想也不要想的。当然,建中爷爷除外,他不差钱。他可以说一直都在代家湾。他一直没有舍弃老家的土墙屋,父母住在那儿,他自己,也经常从城里回去在那儿住一阵。后来推倒了土墙屋,在原址建起顶漂亮的琉璃瓦坡顶小楼,那是代家湾第一幢名副其实的别墅。
也是那些年,建中爷爷牵头,组织一班人到湖北麻城寻根访祖,撰修一部厚厚的《李氏族谱》,又筹资将村里祠堂整饬一新。祠堂废弃多年,早已破败不堪,村人都不把它当个事了。不期然它墙面被刷得雪白,盖新瓦,屋脊描了红,梁柱滚了绿,面貌簇新,生出一种特别的气象,要同整个村庄的颓败作抗衡。
那时候,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想着怎么离开代家湾。这并非嫌弃,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谁会嫌弃生养自己的村庄?但奈何生活和成长的鞭子追赶,我们的脚步,就由不得我们的脑壳作主了,它带着我们的身体紧赶慢赶离开代家湾。
我们要么读书读出去,端到一个铁饭碗,就离开代家湾了;要么出去打工,在沿海城市进了厂,或是在不管哪个省、市的建筑工地,干起了砌墙、搬砖、拌砂灰的工作。言说起来,这也是走出代家湾了。
这种离开和出走,像一股风那样吹起来,越吹越大,最后狂风肆虐。村庄,被风刀割得千疮百孔。
每年,有那么一两次,我们回代家湾看奶奶,或是给死去的爷爷、妈妈上坟烧纸。每一次返回,我们都骤然发现村庄的又一次凋零。空房子又多了几间,撂荒的田地又多了几块……到最后,我们忍不住猜想:再过不了几年,就像其他地方一些村子一样,代家湾也要被疯长的树木和荒草吞没。不管是房屋、田地,还是我们走过的大路、小路,还有那繁密的孩童的嬉闹、牲口的叫唤和所有的鸡飞狗跳……一切我们生活的痕迹,都将消失在滔滔苍翠之中。
幸而这并非乡村的宿命。
一天,当我返回代家湾,在高处瞭望即将抵达的那个熟悉的山窝时,我猛然发现,一条白绸带回环盘绕,把村子沉重的身躯打扮得灵动起来;白绸带两边,成片的柑橘树已然成林,一行一行顺着地势微微起伏,像抒情的诗句。那条白绸带是村里硬化的混凝土公路,反射着天光,简直是银光闪闪的,整个代家湾都光辉、灿烂起来。
哦,一切都早在悄然改变!
村里破旧的老房全都变成了砖混平房,而且房屋慢慢有了样式,好看了。村里各处都整洁,都好看。村里的人气,明显地较以前兴旺了。曾经离开和出走的乡亲,因为日益浓厚的乡愁,因为村庄本身的大变化,纷纷起了归意,有的率先返回,有的正在路上……
这一切也并不意外,还可以说理所当然。
脱贫攻坚期间,当我和单位同事帮扶抱龙镇紫鹅村贫困户的时候,也同样有其他单位的干部在结对帮扶我老家的贫困乡亲;乡村振兴开始,当我和战友到曲尺乡柑园村开展驻村工作的时候,代家湾也同样派有驻村工作队,他们同老家的村干部,同全村乡亲一道,在竭力推动基础设施升级完善,推动产业发展和美丽乡村建设,共同书写代家湾的大地诗行。
代家湾同紫鹅村、柑园村,以及巫山大山中众多普通的行政村一样,没有在发展的征程中掉队。
这是我较多关注、书写代家湾和其他我有所接触、相对了解的乡村的原因。乡村,是我们恒久的根脉,仅仅把目光对准它们,我就得到一种内心的安宁。
哦,代家湾!
多少个梦中,我回到代家湾,在生养我的土地上任性奔跑,我听见了妈妈的呼喊,我也呼喊着她。
(作者系重庆巫山人,曾驻巫山县曲尺乡柑园村,任柑园村第一书记兼驻村工作队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