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曾宪国先生最近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麻布十番的家》,很难不联想到另一个年深月久的移民故事——《北京人在纽约》。不过时代巨变,曾宪国笔下的“重庆人在东京”,早就去除了当年的激荡跟惨烈。在这里,你看不到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那样的两极冲突,反而只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三口之家,在推开东瀛邻居的那扇陌生房门时,他们所历经的非比寻常的日常,以及他们忐忑内心中,余味悠长的人生甘苦。
故事起首的第一句,就奠定了小说娓娓道来、徐徐度日的基调:“夏季的炎热,开始变凉的日子,他们一家住进了东京都港区麻布十番的一栋出租房……”
时代真是不同了,叶紫云一家跨越3200多公里东迁,远没有20世纪90年代《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郭燕降落肯尼迪机场时那样的迫不及待、雄心万丈,与当年那些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艺术家们不同,叶紫云一家,更多的,只是基于老公李渝职场升迁的一次个人化选择。这其中,并没有包含太大剂量的时代的疼痛和呼告,反倒回归了更加具体而微的个人处境和况味。
轻轻地他们就这样来了,以散兵游勇的方式,他们落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挑选一套中意的出租房。
在这里,曾宪国不厌其烦地还原了叶紫云对麻布十番这个未来之家的凝视和评估,几乎全然一个家庭主妇式的考量,从地段,到环境,再到面积、配套、家具,甚至清洁卫生状况,不由分说地拽起我们,一头扎入了朝叶紫云迎面如山一般压来的柴米油盐。
我的一位女性朋友在看了这个故事后感慨说,曾老师怎么可能如此无微不至地体恤一个女性的主人公呢,并且对她自始至终都贯穿了一种深切的同情。
我同意她的说法。这个中篇最可贵的就是紧贴叶紫云的视角,将这家人推开新世界大门后的点点滴滴,丝丝入扣地传递给了我们。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面,几乎还没有见过像曾宪国这样,将一个中国家庭如何融入异邦生活,进行如此原生态呈现的文学作品。
过去我们关于日本这个近邻的种种传说,一五一十,成了叶紫云一家不得不面对的一道又一道考题。上小学的孩子是否需要接送?报到注册校方见家长,父亲缺席,语言不通,未来女儿会不会吃大亏?日本人表面的礼貌周全背后,是不是暗藏一种刺人的虚伪?女儿插班三年级二期,课堂上全程坐飞机,应不应该先退到一年级?……
接踵而至的烦恼,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情节阀门,牵动着叶紫云和家人的心绪起伏不定。
这还仅仅是问题的正面。叶紫云内心的拉扯,当然还与遗留在故乡重庆的一切脱不了干系,七十八岁的中风老父,以及她自己引以为傲的职业身份,都是她必须要割舍的牵挂。
宪国先生一往情深地写出了她的犹豫、她的左右为难,也写出了她的挣扎和牺牲,这种与人物息息相通的写作立场,也成了《麻布十番的家》格外动人的情感底色。
之后,作为说故事人的曾宪国,为叶紫云一家人带来的和解,汇聚到了中段从天而降的房东松花美枝身上。
这个松花老太随父亲在哈尔滨长大,带有挥之不去的中国基因,会说中国话,又深谙中日文化的微妙差异。她热情助人,在叶家三口尤其是母女二人赴日最艰难的初期,为她们教授日语,并且开门迎客,奉上了真诚的友情甚至炽热的亲情。
你当然可以说这个设置有些太过偶然,而叶氏母女身处异域,却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克服焦虑、喜见光明的结局,也有点儿太过幸运,但你不能否认,现在的这个故事走向,寄寓了曾宪国先生对于笔下人物的一片温柔以及巨大善意。
我个人当然无从确证,松江老太,这个有如神助一般的人物,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来源于现实中曾先生女儿留日的真实经历,但无论如何,松花美枝这个形象在宪国先生笔下,她小小的矜持,淡淡的执拗,深深的寂寞,还有她精神世界的至高神明——亡父等等,都历历在目、可感可触,也愈发地变得浑然立体。
这个故事的结局,也许可以说是和解。女儿跟上了教学进度,甚至开始了钢琴大赛的练习准备。叶紫云老爷子的养老难题,也因为发小的一次东京游,实现了最放心的托付……麻布十番这个小小的中国之家,一切似乎都已走上了正轨,但这就是宪国先生要告诉我们的所有吗?
在小说的第八节,我注意到这么一段话:
叶紫云不由又想到自己的幸运,来到日本,在百里东京大都市,居然选住进了她的楼房,诚如松花所说,这是缘分。为什么陌生人也能走到一起,被无形地联结起来,是命中注定吗?是人生的必然吗?
或许这才是这个故事潜藏的真意吧:哪怕再陌生的世界,我们也要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