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车田乡清明村的山居岁月使我深信,每一天的第一缕晨光都拥有生命。
我在一间土家族的传统民居醒来,穿斗木质,青瓦藤蔓,写满了时间。半开的窗牖,地板上投映出龟背锦窗棂的花纹。花纹随着风儿摇曳,风儿随着光影嬉戏。
一只早起的蜜蜂彻底拉开了我的一天,它先从梁上至下巡视了一圈我的领地,再在几案上敞开的《江村经济》里稍作休息。那是一本费孝通在80年前写成的书,它明显没有什么兴趣,于是又振作勇气,扑向了不远处的花瓶。接着,它示威一样冲向了我的耳朵,折腾了两圈,最后扬长而去。
“吃饭了!”隔壁的厨娘也决定不再忍耐,连喊了几嗓,我赶紧整理衣物,洗漱听命。
土家人的厨房往往设有火塘,大约八九十厘米见方,由四块青石凹嵌在地板里砌成。火塘中央架有一个生铁铸就的三脚架,旁边放着一把用来夹取木材生火做饭的火钳。土家人或用鼎罐,或用炒锅在这里完成一日三餐。
燃烧的小松木释放出跳跃的炊烟,却并不刺鼻。也许对外出的土家儿女来说,这是乡愁。对我来讲,这是一种迷恋。烟火伴随着土家儿女的一年四季,听惯了他们的故事,共享着一样的欢笑与泪水、冷暖与温饱,最终袅袅上升。
桌上的早餐是一碗面条和一碗油茶汤。从字面意思上讲,大家会认为这是一种不完美的搭配,可仔细一品,你就会发现山里对待食物的务实和别出心裁。
清明村的土地里有一种产量不大,却不见他处种的植物——叶用枸杞。可泡茶、可烫菜,初入口时略微苦涩,然而细嚼之下,回甜出现。当然,村民们更喜欢把这种叶用枸杞用来制作挂面。对于沉溺于重庆小面麻辣刺激口感的我来说,枸杞面即使再加上一点蒜末,底料的简约仍决定了它的清淡。这是城市和乡村不同的个性。
真正的重头戏还是那一小碗油茶汤。做一份油茶汤,需在铁锅里放上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猪油,取出今年的新茶放在翻滚的热油里快速炒制,迅速捞起,再取出炒米、花生米、土豆片炸脆,再捞出。制作的过程不算漫长复杂,此时在锅油里倒入新鲜的山泉水烧开,加入少许的盐,最后再将刚刚准备好的茶叶、炒米、花生米、土豆片倒入油汤,一碗土家油茶汤就做好了。
这是一碗重口味的油茶汤。我个人觉得这种吃法相当有创意,在身心的放纵和翩然起舞的自得里品味这样一道油腻、厚重且丰富的油茶汤,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事实上,在过去艰苦的岁月里,油茶汤是专门为土家壮劳力耕作劳动而准备的。
不到巳时,盛夏的气温已然达到三十摄氏度。被阳光烤得没有一点脾气的四季豆、茄子、苦瓜和南瓜正被戴着草帽的村民们采摘,显然它们会被端上午后的餐桌。狗子也认了输,不再去追逐那目中无人的狸花猫,正躲在屋檐的阴影下打盹。
田野里五彩斑斓,黄色的是野雏菊,白色的是野胡萝卜花,金色的是向日葵,绿色的是油茶果,更深一点绿色的是成片的食用吊瓜。男人们吵吵闹闹和女人们爽朗的笑声隐隐传来。
我决定跟随蝴蝶的步伐出去走一走。平日里,我喜欢避开硬化的公路和烈日,专挑崎岖的小路去拜访每一个木屋里的乡亲。
池塘在发着呆,青蛙们咕咕呱呱,忙着谈情说爱。树林发着呆,斑鸠似乎急着性子穿上了短裤,在魔法变幻的树枝上跳来跳去。
小路牵引着我,云层突变,和太阳的约会变成了一场挽着雨水的同行。我停下了脚步,让雨水浸泡我的脚趾,让身体随着青草一起呼吸。
当然,这不是情调。这里的村民们其实比我想象中更有情调,他们可以在很多不经意的细小事物中找到各自的乐趣。比如:与三两个朋友静坐厢阁,细品茗香,顿时有风过伽楠、露卧蔷薇的满足;又或是在盛夏七月、月色苍凉之时,烈酒下肚,纵舟酣睡于十里后河之上。
不知何时,我在山里学会了村民们的超然物外。入夜时分,点一支清香,一边研磨着散着淡香的石墨,一边默念着笔下的诗歌;午憩醒来,品着淡茶的芳香,看窗外雨点如线,撩人心扉……
雨停了,前面的山与田如同铺开的锡箔纸,开始反着天空的光。绚丽的蝴蝶又回来给我带路,此时,我的脚步变得轻快无比。
(作者系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车田乡清明村第一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