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8日,著名藏族作家、编剧、导演万玛才旦离世。他的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为“百本好书送你读”4月推荐书目,为纪念这位笔耕不辍的优秀作家、才华横溢的电影导演,我们特邀请西南大学教授、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蒋登科为该书撰写书评。让我们在文字里重读万玛才旦。
——编者
最近这些年,有人提出了“大文学”概念。所谓“大文学”,就是要在开阔的视野中理解文学,发掘文学在文学性之外的更多资源和价值。文学不只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文本及其相关的人物、故事,而是包括了作品中所涉及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现实等多个领域的话题,也涉及文学和其他艺术样式之间的融合、渗透,比如文学与电影、电视剧等的相互成就。在这方面,万玛才旦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是作家、导演、编剧、翻译家,可以在这几个身份之间不断切换、相互影响,而且在他涉及的每个领域都取得了自己的成就,这就使他的作品拥有了跨文体的特征,也具有以“大文学”观念来打量的特殊质地。
就文学创作来看,万玛才旦是灵感型的写作者,按照他的说法,“一个短篇小说,最好三天内就完成。如果时间拖得越长,它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东西了。”甚至到了写剧本这个环节,他也不推崇反复打磨推敲剧本的做法。他认为倒不如多去看景,实地考察过了,剧本所缺乏的,现场所需要的灵感,自然就冒涌出来了。在他看来,作品是自然流淌出来的,或者是因为不经意间的某种触发而获得的,而不是冥思苦想出来的。2009年,他出版了藏文版小说集《诱惑》以及藏译汉的藏族民间文学经典《藏族:说不完的故事》,其后的十多年时间里又陆续出版了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撞死了一只羊》《塔洛》《乌金的牙齿》等,让人觉得他迎来了一个井喷式、爆发式的创作高潮期。关键是,在这个时期,他编剧、导演的电影作品不断问世,受到观众的喜爱,在国内外多次获奖。
《乌金的牙齿》于2019年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很快受到读者关注和好评。这部小说集中收录的一些作品在其他集子中已经出现过,甚至作为书名出现过,使这部作品具有了选集性质。在2020南方文学盛典上,万玛才旦因为这部小说集被授予“年度小说家”荣誉,评委会发布的颁奖词说:“万玛才旦的写作,植根于藏地的风土与传统。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人类情感,被万玛才旦细心捕捉、悉心刻画,在貌似简淡无华的文笔中,种种微妙的情绪、宽和的心境、明澈的智慧均得以传达。在《乌金的牙齿》中,万玛才旦写出了藏地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和心灵状态,其中既有世俗生存的肌理,又有灵性信仰的气韵。在电影与小说间自如切换的他,成功地为摆荡在传统与现代间的人心定格。”可以看出,万玛才旦的小说立足乡土但又不拘泥于乡土,立足文化传统但又融合了现实变迁,在看似神秘的氛围中写出了情感和心灵的真实,在开阔的文化视野中打量民族的发展,也打量人们细腻的内心世界。
小说集收入13个短篇小说,这些作品的背景都是藏地历史、文化、现实,涉及多种多样的人物,比如嗜酒如命的酒鬼,恭敬虔诚的喇嘛,讳莫如深的屠夫与上师,执着于寻找自我身份的牧羊少年,站着打瞌睡的少女,等等。在我们看来,这些人物及其故事都具有特殊的魔幻性,但在作家那里,其实就是他所体验的生活日常。神秘的藏地文化的介入,使这些人物、故事都具有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为藏地之外的读者提供了了解藏地文化的有效方式。值得我们留意的是,作家的创作不是为了配合、迁就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是要真正揭示他熟悉的藏地文化和现实,还原真实的故乡,尤其是将曾经相对封闭的藏地生活与开放的现代社会有效结合起来,挖掘现代文明语境之下的传统文化及其变迁。
万玛才旦的小说特别善于抓住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按照他所理解的生活成篇,勾勒出人物的生活和心灵轨迹,揭示家乡历史、文化的丰富与多元,传承与变化。他的作品没有大段的说教,没有先入为主的理念,而是顺着生命的成长展开,景与人融合无间,情与理相得益彰。在《站着打瞌睡的女孩》中,女孩具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她可以站着打瞌睡,但是,她因受到要挟而嫁给了她并不爱的人,生活、人生从此发生了改变。这个失去爱情的女孩,也慢慢失去了可以“站着打瞌睡”的本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让人体味作品背后的人生逻辑:现实的生活使我们失去了本已拥有的天赋,人生也因此被磨平。《塔洛》的故事也很新奇,牧羊人塔洛去城里办身份证,但这次经历了却改变了他的人生,他遇见了短暂而虚假的爱情,最后导致人财两空。作品中的“身份证”其实很平常,却具有象征意味,将藏地文化、生活和现代社会融合在一起。万玛才旦将这篇作品自编自导成电影《塔洛》,2017年获得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在藏地,牛羊是很常见的家畜,在《撞死了一只羊》中,身为货车司机的“我”,不小心撞死了一只羊。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了一条生命的逝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压力,于是“我”决定要找人来超度这只羊。这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尊重,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揭示了藏地文化的深刻内蕴。由万玛才旦自编自导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2018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小说与电影之间的转换是需要文本基础的,电影人创作小说可能也带着电影人的独特思维,因此万玛才旦的小说才具有了情节不断跳跃、单纯而又丰富的文本特点。
在创作中,万玛才旦基本上不会先布局整篇作品,而是因为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形象,甚至是一个形象的片段,比如发型、笑容或者一句话,就产生了创作的灵感,并在这种灵感的驱动之下开始创作。“塔洛平常都扎着根小辫子,那根小辫子总是在他的后脑勺上晃来晃去的,很扎眼。”这是小说《塔洛》的开篇。事实上,作家脑子里最早跳出来的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形象,而且他也喜欢上了这样的形象,因为它是独特的,能够激发作家对生活的认知。于是,他围绕这个形象开始塑造他所理解的人物。在文学创作中,灵感是很重要的,可以诱发作家的创作欲望。不过,我们或许应该这样理解万玛才旦的灵感:一方面,它是作家对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民族进行了切身体验之后的艺术发现;另一方面,触动作家灵魂的形象又进一步调动了作家的人生积累,包含着作家对家乡的了解和理解,对民族文化及其变迁的感悟,他可以由此通过文字的方式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自由想象,并建构出他所理解的真实的家乡和乡亲。
万玛才旦说:“小说对我而言,更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就像吃饭和睡觉那样自然。小说写出来了,就完成了表达,它带给我轻松和愉悦,这也是我一直坚持小说创作的原因。”对于读者来说,跟随作家创作的故事,出入于神秘但又真实的生活,感受作家情感的起伏变化,由此获得一份遥远而真实、独特的生命体验,其实也是一种“轻松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