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后,空气凉爽,天阴着,偶尔漏出一点霁光,很快又被收回。
周一上午的小区,静谧、空旷得像是沉没了。我在阳台吸烟,发呆,忽然想:为什么不去十八梯看看?心念一动,人就坐不住了。
出门,下楼,登公交至轨道嘉州路站,又于牛角沱换乘2号线,就像一个停职许久的人去往单位路上,熟稔得如同本能,但心情却是陌生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2006年到2014年,我一直栖身于某报社,编辑部位于大元广场,紧挨凯旋路电梯,另一侧便是十八梯。
所以,这是我往返9年的路途:上行到较场口,下走至解放西路,殊途同归。理所当然的,我对十八梯并不陌生。但我对它的理解,却是在远离它之后才开始发生的。
从地铁口出来,愕然发现,不知何时天晴了,城市变得明亮起来。我步行至较场口,顺电动扶梯下降,走出甬道,站在梯坎上,背对陡峻崖壁,远眺下端蜿蜒街区,忽然,有点无所适从。我并没走错,但我确实不认识它了。
记忆中十八梯就像一帧残破发白的旧照,是黯淡,黢黑,灰蒙蒙的色调;而眼前场景与脑子里那条老街完全不是一回事。带着一种新鲜,游荡其间,我像一具影子,或上或下,左穿右拐;一种奇怪的穿透性,难以言喻的开朗,而这些感受是我之前从未在此获得的——一如它塞给我的那种陌生感。
在梯坎井口处,我放眼四周,微微有点眩晕。这是十八梯吗?
我拿手机拍了几张图,顺手发给一位老友,20年前她寄住于南纪门,单位在临江门,十八梯是必经之途。她仿佛洞悉我想说什么,回复道:你可以去爬爬老梯坎,看看那几棵老黄葛树。
沿梯坎一步步拾级而上,来到浓荫蔽日的黄葛老树之下,我忽然明白了,她是在告诉我,这依然还是我们共同熟识的十八梯:石梯,堡坎、石岩、垭口,崖壁,防空洞口,那些元素都在原处。
事实上,我刚刚便路过了好些黄葛树——这些原来的老树,但我没认出。在许多年前,它们也这样伫立着,但从未完整地展现,或者说我们根本看不见它们的全貌。因为,那些野蛮生长的黄葛树总是受限于逼仄而不得不紧贴墙垣,甚至顽强伸进房舍,而它们的根也狠狠地嵌入到周围屋基。我第一次见到完整的它们。如今,它们自由了。
老友又发来一条微信,她说:你知道吗,当见到那些黄葛树,我真的很感动。我庆幸的是它们都在,一棵不少。还有那些石梯,你看看,也都好好的。
我听着她的语音,阁楼上传来歌手低沉的乐声,游人从高低错落的幽曲小巷里进进出出。
这一瞬,我猛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怎么说呢,正如那些张扬自由的黄葛树,眼前这个十八梯,就像一个模具被众多外物一层又一层重重包覆许多年后,忽然有一天,有人将那些缠绕之物尽数解除——一个真实的轮廓,就此裸露出来了。
虽然,此前十八梯因为一部电影火了,成为旅行者热衷的目的地。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十八梯,而仅是旅行者认为和想要看到的。再说,他们蜂拥而来的十八梯,事实上处于封印状态——所有人都知道必须改动,但还未确定如何改动的一种闭环期——那并不是真实的十八梯。
我见过它原来的样子:街上没有一个游客,生存在这儿的人都觉得很拥堵,我们看到的却是生活。但我目睹的也并非完整的它,而只是一个段落:总是污水泥泞的老街,破屋,陋巷,电线纵横。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下半城》,记述了十八梯留给我的真实记忆。
因在小说中提及十八梯,有朋友以为我对这儿有一些特别的情愫。实际上,并不是。确确实实,老街上有让人怀念的俗世气息,但并不意味我认同它的全部。
我真正认识它是透过文学、故事和史料。从曾宪国的小说里,我领略下半城花街子的浓浓烟火气;从酒桌上,我听闻作家莫怀戚如何坐在十八梯的菜市高声放歌以至被误以为是菜贩的故事;从文史资料里,我窥见它曾经的繁华。
多年前我屡次涌生一个念头:十八梯并不是什么遗世而独立的存在,它与周围的环境相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从艺术的角度,人们喜欢它,或许是因为它的不规整。但这不可能是常态,也不能持续。
有没有解决之道?肯定有,但无疑是很棘手的。要不十八梯改造也不至于延宕许久了。原本我是不看好的——在我想象中,它很可能就是另一道覆辙,被推平,重建。所幸,事实不是这样。
十八梯改造确实难,难在哪?前几日随几位文友造访中建八局西南公司重庆分公司,参观了一些在建项目,意外得知他们也是十八梯改造项目的施工方,由此也知道了此次改造的众多难点:首先,项目包含41栋单体,其中5栋为历史建筑,且每栋单体各具特色、无重复。这好比做手术,要完整保护建筑形态,就只能从顶部打开,一点点把内脏掏空,然后填充,加固,技术含量很高;其次,整片场地70多米高差,不能动用重机械,只能使用传统工匠方式,肩挑手提,施工难度极大;还有,盖房子不难,难的是修建的同时还要保护,黄葛树、青石板、堡坎、陡坡等元素,七街六巷的传统格局和肌理,街巷的大致脉络、走向都要完整保留下来……
重点是,这个执行团队平均年龄只有27岁。而这正是让我感到不安的一点。
不过,事实让我的疑虑消除了。我所见的,也可归结为是一群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消化与理解。我从没想象过十八梯会变成什么样,但应该就是这个样子:遵从历史、符合时代;但又个性鲜明、充满活力。
我得知一些细节,对于老石梯,十八梯最具识别性的重要记忆,为避免损坏,几年时间里,施工团队用塑料板和木板将其全部覆盖。为了原位保住十八梯的几十株老黄葛树,设计和施工单位可谓绞尽脑汁,还专门增加了投资。这,让我欣慰不已。
在较场口转身俯瞰,回望下方错落灰瓦,如今,十八梯不再是格格不入者。这种角度让我蓦然觉得,过往十八梯于我更多是一种内部视角:既不类于浮光掠影的游客,也不同于身处其间的街坊。此刻我俯瞰过去,它才构成了那种完整性。
可是,十八梯从来不仅只是一个具体所指,或者说,并不仅止于某个固定角度。它更像一个不停循环衍生的故事,或者说一个魔方。总体而言它是一种“范畴”,一种多面晶体,它不可能一成不变,它也需要生长。事实上它一直就是变化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