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的时候,雾已经先来了,它比我更早到达金佛山之巅。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什么赶在我的前头,去与我追赶的东西相遇。无数次,我都想加快步伐,超过那些跑在我前面的事物,结果仍是徒劳。无论我怎么跑,都是个落伍者。就像现在,即使我紧跟着雾的脚印走,也走不成一片云,或云之上的青天。
那么,我索性放慢脚步,在金佛山上兜兜转转,让雾把我包裹住。倘若雾不散去,我就不下山。我愿意跟雾待在一起,不再去看雾之外的一切,包括人间和春天。
与我想法一致的,还有山上的方竹和古树。
我从一条小径穿过的时候,成片的方竹分列左右,形成栅栏。雾就挂在上面,像一匹白布帘子。
我伸手摸摸,只摸到雾的影子和方竹的骨头。更多的方竹,则躺在地上,睡着了,将雾盖在身上,当被子。那些古树呢,就站在方竹林中,头昂得高高的,想把雾顶起来,抛向天空,摔成雨。
可雾实在太大了,树已老得没有力气,它们刚刚将雾抛起,雾又快速落下来,罩在树冠上,给树缠上一张白帕子。于是,方竹和古树都安静了下来,金佛山同样安静了下来。我也安静了下来,我的想法更是安静了下来。
雾越来越浓,让我辨不清方向。
我靠在一棵杜鹃树上歇气。树的皮肤很粗糙,我抓来几把雾,替树磨皮,使它变得光滑些,但树枝上的杜鹃花全在笑我。我顿时羞涩起来,不敢抬头朝上望。
我怕看到杜鹃花的脸色,也怕看到杜鹃花短暂的花期。如此说来,雾真是杜鹃花的知己,它保护了花的生长秘密。当然,天下的花本就不是为天下的人而开的,即便人看见了花,花也依然开在花的世界里,不会跑去人的心里报春。
那些自认为心中有花盛开的人,其实不过是自己原谅了自己,把梦寐假想成了花魂。
风在湿雾中缭绕,吹得我周身发抖。我只好离开树,往雾的深处走。我相信雾既然锁住了我,就一定会给我留地址。不然,它散去之后,就不会有人写信,告诉它山中的日月和季节的私语。可是,现在我还没有发现雾留的地址藏在什么地方。它是将之埋在了树园里还是草丛中,抑或直接写在了某块崖壁上。
我会想方设法找到它,使雾放心。我要让雾知道,我不只是一个过客,也可以是一个信使。
视线越来越模糊,连眼前的路阶都看不清了。我只能跟着感觉走,在没有人引路的时候,我必须成为自己的灯塔。
我沿着步道小心翼翼地走着,步道延伸向哪里,我并不清楚,在雾中行走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我只知道,在我的左边,是悬崖峭壁,长满了荆棘和藤蔓。由于看不见,我也懒得去猜想悬崖上的风光。既然雾不想让我看见,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许多东西,不看见比看见好。
也不知走了多久,雾似乎比先前淡了些,由乳白变成了银灰。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不少的树都脱光了衣裳,繁密盘错的枝丫裸露着,酷似一幅幅水墨画,又似书法的线条,生动而和谐。远处的山峰,也依稀露出轮廓,像巨笔勾勒出来的素描。
我很想把金佛山的这批天地之作拓回家去,裱起来,挂在客厅,使枯燥的生活增添几分诗意。
正这么想,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几只松鼠,在距离我不到一米之处蹦蹦跳跳。我数了数,总共有五只,三只大的,两只小的。我的心一下子激动了,刚才所见的画也活了起来。有动有静,相映成趣。松鼠都不怕人,我蹲下身,它们也不逃跑,两只清澈的小眼睛盯着我,好似已认识我多年。
我想,莫不是我在雾中行走的时候,它们也在雾中行走,赶来与我相遇吧。
不多一会儿,雾就散开了,松鼠们瞬间隐踪匿迹,我也没有必要再去寻找雾留下的地址。缘聚缘散,恰如雾聚雾散,顺其自然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