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掩映,光影婆娑。
进入大门,道旁两行小叶榕,茂盛稠密的枝丫蓬在一起,交织成天然隧道。天气晴好,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窸窸窣窣飘落下来。
此刻,穿过这段斑驳的灰白老路,仿佛穿越了一段历史的天空。
一
这是一截失去原有功能的钢筋水泥残桩。
粗粝朴实的灰色肌肤。上下一般齐的方正身段。顶部率性裸露的几根钢条,是它或卷或直的头发,显示着它性格的执着与倔强。
1958年,那时的它,还是一根顶天立地的完整柱子,它和它的同伴一道,撑起了这座焦炭厂厂房。1969年,在此筹建江北化肥厂,它又见证了这里的发展,记住了所有与它擦身而过的工友的模样。
2016年,化肥厂完成使命,易地搬迁,2018年,这里开始就地打造文旅项目,一位工程人员,挥舞手臂,用大红油漆,在齐人高的位置,写下“梁下不拆”四字,哒哒的改造施工声中,这根柱子的下半段得以保存。
2021年春天,一位就读四年级的小男孩,和他的同学一道,携带画笔颜料,在残存柱桩的空白位置,画上了一位头发直立、衣着鲜亮的青葱少年。
“悦来庄稼”,就这样走进我们视域。
面对这根残桩,听它无声的倾诉,我忍不住默默鞠上一躬,为它的涅槃,为它的蝶变,为它的前世今生。
时光轮回,它能让你分明感到,传统的基因从光阴深处款款走来,一寸一寸,浸润过小男孩的画笔,植入到他童年的记忆,同他一道成长,一道芳草成茵,一道花繁叶茂。
二
天高地大。
天空之下,是重庆悦来。
遥想当年,乾隆治下,嘉陵江涛卷霜雪,悦来场十万人家,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悦来客栈骡欢马叫,商贾腰缠万贯,商女云鬓歪斜,庭前的黄葛老树,街间的青石板马道,石缝中的青青苔藓,一切一切,全都诠释着孔子的教言:“近者悦,远者来。”
五四运动,狂飙突进。热血男儿,为心爱的祖国,燃烧成炉中煤的形象。时年15岁的邓小平,怀揣梦想,乘舟东下,从广安出发,到达重庆,由此踏上上下求索的漫漫征途。
日寇入侵,全民抗战。大中华烽烟四起,嘉陵江百舸争流,保障战时首都供给的往来船只,在悦来川流不息,重庆燃煤总量的百分之五十,都须经过这里。
在此期间,少年余光中随家人迁居悦来,一住7年。悦来场上的阑珊灯火,内迁而来的南京青年会中学的朗朗书声,日夜流淌的无尽江水,融入血脉的俚语歌谣,伴随诗人一生,时时让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多年以后,嘉陵江涛声远去,岁月洗净人世铅华,他为悦来量身订制,把中国人人人心中有,个个口中无的情结,凝炼具象为世人传诵的《乡愁》。
儒家文化,红色文化,抗战文化,乡愁文化……
在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中,它们各自为悦来留下了浓烈厚重的一笔。
这,是悦来庄稼生长的地方,是滋养悦来庄稼成长源源不断的营养。
三
悦来庄稼,是悦来首日封上的一枚邮票。
“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这枚邮票,浓缩的是“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如果有一天,一位昔日江北化肥厂的老职工,带着他的儿子或者孙子,故地重游,来到这里,情形将是怎样的?
我想他会点一杯清茶。茶气氤氲,他一边眯缝双眼,细看茶叶浮浮沉沉,一边自言自语,细说当年点点滴滴。
42米高的一段炉、64米高的造粒塔还在。
车间、宿舍、烟囱、生产设备还在。
一幅幅泛黄的旧报纸、一帧帧沧桑的老照片还在。
黑板报还在,墙壁上红字标识的“Ag”(银的元素符号)还在。
我想他的儿子或者孙子,会点一杯咖啡。咂摸一下,咖啡略带苦味,他再细嗅,那是纯正的浓香。
他刚刚走过了绿荫掩映的老旧水泥路,亲手摸过了斑驳墙面以及墙上爬满的青藤,看过了无声矗立的老厂房以及静默肃穆的高大设备,他甚至从老人眯缝的双眼及自言自语中,领悟了当年挥汗如雨战天斗地的工厂场景。
当然,吸引他的,更有老厂房焕然一新的生气。
那些现代建筑元素,那些新潮装饰,那些青葱画作,那些匠心独运的细节,那些隐隐渗透却无处不在的文化因子……他的感受,仿如饮了一杯香甜的果汁,进而对长出这枚水果的果树发生了兴趣。
于是,他就这样迫切地走进了他父辈或他祖辈的内心。
于是,他就这样自然地理解并传承了上一代人血脉中的精神。
于是,他自问自答了他正处在的位置为什么叫悦来庄稼——
悦来庄稼,是以保存完好的化肥厂工业遗存为基础打造的文旅项目,通过保护性开发,完美融合了自然、科技、人文。过去,这里生产化肥助力庄稼,为人类生存提供粮食。今天,迎来重生的它产出精神食粮,成了滋养人们精神世界的精神庄稼。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悦来庄稼初露头角,方兴未艾。
不久的将来,它将成为集文化艺术街区、文化特色展览馆、博物馆、美术馆、特色民宿、艺术消费等于一体的文化艺术新高地,并与毗邻的四川美术学院产业设计学院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共同打造中国西部艺术港。
文化为桨,扬帆远航。
载一船星辉,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四
“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诱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这是2000年,余光中先生在台湾高雄回忆悦来母校时写下的文字。
即将离开悦来庄稼。正要迈出大门,一眼瞥见,坝子中间,当真有一片庄稼。定睛细看,当真是一方秧田。田中秧苗蓬勃生长,苍翠欲滴,触景生情,你能迅速想象,艳阳之下稻子扬花灌浆,风来稻浪翻腾的丰收景象。
对庄稼最好的祝福,应该是人人可以脱口而出的诗句:
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