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东边的窗子,与我的书桌近在咫尺。
清晨的阳光洒在书桌,与书桌米黄色的桌面融贴,如一桌黄灿灿的美好:写着窗外蝉鸣的高吟,树叶的低言,爬上窗前三角梅的欣喜,还有那两株自己栽种的芭蕉宽长的叶子的倩影……
这个时候,我会放下家务事,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书桌前,慢慢地望望东方清晨的太阳,片片云鳞,丝丝霞彩。双手放在桌上,看看未开的电脑,那里面存储着我的情感、思念、还有美好。呆呆地看着书桌上一叠一叠的书,还有昨日收到的一本刊有我写的一篇散文的杂志。杂志的封面,那山乡水景,浅色花朵,连同淡墨描绘的山脉和一头灰色的水牛……都在我的书桌上具象。
上午,书桌将时间过滤成氛围温馨的静。桌边养的海棠、茉莉、兰花,它们是静态的生长,人的肉眼是看不见的。自己开卷去墨,也是没有动态的:然而,书桌却使我听到猿猴腾踯之声,狡兔奋髭的嘶鸣。在我眼里,鸟穷则啄,兽饥则扑,画眉麻雀不同嗓,百灵鸦雀声在我耳腔里,此时分辨得清清楚楚……
从我搬来与这小小居室颐养天年,书桌就与我同步朝夕,将我人老气衰、这痛那痒、琐事太多引发的诸多不快都一一地冲洗、淡化。书桌让我的眼眸里呈现春草鲜绿,夏莲玉色,让我起皱的额头,泛出秋木金黄,冬雪洁白的鲜活。
我家的书桌,它体积不大,因书屋窄小只能定制:它没有会议厅大桌子的气派,没金丝楠木桌的穷极奢华,甚至体积小于普通的桌子……于我,它已不同于少不更事的学堂之桌,也不同于读夜大工作一天熬不过伏桌打瞌睡的书桌,更不是工厂办公室的桌子,而是伴我几十年风前雨后,将我的喜怒悲欢于它可轻轻私语,坎坷委屈于它可纸短情长,还可于它屋檐下的柴米油盐,煎煮得于它同饮同食,同醉同歌……
在周末,书桌早早摆好迎我的姿势,稳固的四腿撑起干净的桌面,它的小弟——椅子恭候我坐下。这时,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从古希腊走来;孔子、老子从春秋时代走来;康德、卢梭带着人类文明的突破;蔡元培、鲁迅擎起批判的精神大旗……都一一地走向桌面:他们不约而同仍然与当今的我们,思考着怎样才能使人幸福;和谐的社会如何才能成功建设依旧在细细地言说、交流……
夜晚,书桌犹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折射出汉字轰烈行距里华夏堂堂煌煌的历史,低声于平仄淌出奔涌唐诗娟雅宋词的朗朗声韵,连同小说中儿女情长的你我他的般般故事,万千人情……相伴清辉月光,碧穹繁星,与我半盏茶,一本书,十分想,连同自然、宇宙、哲学、伦理一一端在桌面,自己用笔端庚续文字,记叙来去,百回千转,滋味一番,凸凹出的旧事会浓,爱恨会深,相思会厚,渴望会多……挨窗的书桌就这样与我日见浓烈。
八月已过,九月初来,过去半年满意与遗憾,认真与马虎,殷实与歉收都成总结而非结果。一块共事三十多年的老张走了,发给我的讣告至今深刻;发小老丁的孙子中考上了七中,发照片的手机都在笑;而老余的媳妇添了孙女,取纳兰性德“人生若是初相见”中的“若初”为名;而我六月底拔了左边上方的座牙,医嘱下半年的十月前去安装种植牙……这些念念碎碎似乎与书桌无关,但伏案与书桌,这些屋檐烟火让缕缕的阳光梳理,凑成文字,悲伤的自我安慰,失意的自哄释放,高兴的酌酒小盏。平庸的最初,会渐渐成为平常的守望。人情味悠长的市井小巷,想必家家都有这么一张挨窗的桌子;或是孩子独享的天地,小两口望月阴晴圆缺的交流,如我这番岁数眼花目浊的撇捺之地.……
这会儿,窗外蝉声急促,阳光强烈起来。一只黄斑花翅蝴蝶,不知怎么一下飞进书屋,大概是书架上悬挂的几朵黄桷兰尽力地邀请。我慢慢地放帘,闭拢的是一张见过阳光、干净的书桌,合起来的是户户不同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