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凉椅搭在竹林边,摇一把蒲扇,眯觉。
我知道父亲假寐,因为竹林里偶有笋壳掉落,父亲便要虚眼一瞧。
院左,是一蓬竹林,竹荫遮去半个地坝。
地坝边,燃一堆柴禾,我妈说,烧湿柴,烟大,一抱那么大,熏墨蚊子。
雨停,秋后阳光仍烈。
竹笋是让雨洗出来的。竹笋破土而出,疯长,蹿老高,笋似玉米棒子,紧裹,刚出土时浅褐色,泛浅黄,黄散后,就全剩褐色了。
翘裂开的笋壳,像一瓣花,粗粗糙糙的,笋壳内里光滑,反光,壳背有层厚厚的短毛,条分缕析,笋壳干了,背壳上短毛自然炸开,密密斜竖着。
噼里啪啦,母亲在屋后砍猪草。
我搭一根木板凳,坐门槛上,写作业,竹荫落本上。
父亲鼾声很轻,他真睡了。
周遭特静,竹林里,笋壳被撑破,有细微声,脆,撕裂的清脆。
原以为父亲会醒,结果,他睡沉了,卷起的泥裤腿还没来得及放下。
正午。阳光钉子般扎地上,不动,不移。
尘土飞,欢快地,挣脱了束缚似的,飞进光柱里,在竹林里漾。
湿柴哔剥响,烟打着旋儿,到处漫散。
空气稀薄,憋气。笋壳挺了身子,呈筒状,有细微的脆声响。
久久地,才有一丝微风,从午后刮过,竹枝摩挲,沙沙响。
蝉声空洞,在竹枝间逡巡,纠结,阳光透明,尘土在光柱中飞,笋壳毛在光柱中飞。
嚓,嚓,嚓。笋壳想离开嫩竹笋了。
嚓,嚓,嚓。竹笋的骨节在伸张。
笋壳要飞了,笋壳有些不舍,牵牵连连的,似愿又不愿。
笋壳仰起了头,笋壳更卷了,像一叶小舟,慢悠悠地把自己从嫩竹身上撕下。
其实,笋壳离地不高,只需一步就能着地,但笋壳像从竹节发芽生长到破土而出这个过程一样缓慢,仿佛要经过几个世纪,这过程慢得腾不起一丝丝的风,更不可能卷起空气中的浪,笋壳向前探了探身,荡一荡,再仰,再平躺,再大角度仰,而后就折了身,落了一半,再卷,再折,再向前探,再折,就全落了,笋壳并不急着下落,而是向前一窜,再荡回来,悠悠地向下滑翔,向前滑动,渐渐地,即将触地了,却又荡起来,有如让空气托起来一样,滑向前,又滑回来,然后就实实在在地着地了,着地后,还不忘弹一下,又向上轻跃,晃晃,这下才尘埃落定,回归平静,心安理得地躺在土地上。
我仔细研究过笋壳落地的Q弹状,得知是因笋壳毛的支撑,笋壳就如一艘船落在毛一样的水上,才导致笋壳久久地靠不了岸。
而我的思想却抛了锚,常把笋壳落地的声音幻听成父亲的轻鼾。
嘎吱,母亲显然听到了笋壳的掉落,她推开耳房木门。
母亲或许正早等着那枚笋壳的掉落。
母亲捡起笋壳,正对阳光,一照,壳脉清晰,笋壳像阳光的颜色。
用湿布抹,用凉水喷,母亲压平笋壳,晾干,定型。
“踩上来。”母亲命令我把脚踩在笋壳上,她在笋壳上画出鞋样。
母亲在如豆灯光下飞针走线纳布鞋的身影,多次出现在我的作文里,这场境,温暖了我整个童年。
父亲拿了弯刀,砍竹,起篾,他把笋壳编进斗笠,我们戴着上坡捡野生菌,下田帮拉牛,老家没蓼叶,笋壳正好替代之。
簸箕盛灰面,要漏。父亲说,用笋壳打底,簸箕就不漏了。
在参加工作后一次学校老师指导学生手工创意画展上,我看到乡村田野上,头戴斗笠的老农在夕阳下捡穗;乡间小路上,牧童骑牛吹笛。当即驻脚,这些用笋壳粘贴出来的画虽拙朴,但震撼。
“包笋壳粽子。”某一年端阳,母亲说。我诧异。
母亲说,没有箬叶,笋壳一样可以包。去毛,蒸软,折包,上笼,笋壳粽子的竹香飘满那个端阳节。
前几天,回老家,青青翠竹已然包围了老房子。
围竹林转一圈,我捡了几枚笋壳,想带回城里。
可笋壳毛不同意,轻轻刺我手臂,如得了荨麻疹,我手臂瞬时红肿瘙痒。
面对笋壳毛,我最终犯了怵,急忙丢掉。
离我而去的笋壳,又飘,又摇,又旋,不急于着地,我真不知它最终还会落向哪儿。